今天继续讲卫国的诗歌，主题是诗歌与政治。

  卫国的这些诗歌，传统解释都是与政治有关的，而且也并不牵强，和《左传》的相关叙事结合起来，也非常契合。可以获得一种既具体又超越的人性共鸣，也可以窥见一些那个时代特殊的社会文化风气。

《匏有苦叶》：卫宣公的两次婚姻。

 先看一首诗，《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大意是：

  匏瓜叶子带有苦味，济水边有幽深渡口。水深就要连衣渡过，水浅只需提衣渡过。沧茫济水汪洋恣肆，传来雌雉声声鸣叫。济水盈满不湿车辙，雌雉鸣叫寻求雄雉。大雁鸣声和谐安然，朝阳初升天空破晓。男子如果准备娶妻，要趁冰雪未融之时。船夫吆喝又打招呼，别人渡河我却不渡。别人渡河我却不渡，我要等待我的伴侣。

  匏是葫芦，当时的婚礼，把葫芦一剖两半，夫妻俩一人拿半边葫芦瓢，喝一口酒，这个仪式叫“醮”。所以看见葫芦，是会容易想起婚礼的。

   这首诗讲一个女子，在渡口边等着自己的爱人。她期待爱人赶紧来找自己，说这个河水要是深的话，你腰里绑两个葫芦，就可以游过来，如果浅的话，你撂起下身的衣服，就可以淌水过来了。那眼前的水深吗？看起来水在涨，漫到岸边了，其实水不深的。坐车过河，水都淹不到车轴。此时传来野鸡的叫声，是雌野鸡在呼唤雄野鸡。

     这是在写女子急切的心情，又说：你要是想娶我的话，可以赶在冰雪融化之前啊。然后她那个着急的样子，让船夫误会了，船夫招呼她，你上我的船，我带你过河。那女子当然更着急，不为我要过河啊，我在等我的情人啊。

     按照诗序的说法，这个女子叫夷姜，她的情人，就是卫国国君卫宣公。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尴尬。

     夷姜是卫宣公的父亲卫庄公的小妾，但她和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卫宣公有了感情，卫庄公死后，卫宣公可不可以娶这个自己父亲的小妾呢？

      春秋时代的婚姻观念跟后世有很大不同，是两种观念并存在的时代。按照旧观念，是可以的。地位低的男性和地位高的女性发生关系，有个专门的名词叫“烝”，“烝”还有个意思是祭祀祖先的一种仪式。

有学者研究认为，做儿子的，把自己父亲的小妾们娶了，——这事在烝这个仪式上跟自己祖先回报一下，就成了。大家都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但那个时代，还有一种新观念也在萌发，在论理道德上有很多讲究的那种，那当然就不可以娶了。

那么，卫宣公是延续过去的旧观念还是服膺新观念呢？夷姜没有把握，所以特别焦虑。《匏有苦叶》这首诗，就是写这种状态，你到底来不来？

按照《左传》，这段感情是有结果的。卫宣公娶了夷姜，夷姜为卫宣公生了个儿子，叫急子。卫宣公立他为太子，还挑了有权势的贵族辅佐他，这就认可了夷姜的地位。但是，到了急子长大成人之后，出事了。

卫国和齐国王室世代通婚，急子要娶妻，本来也是这么安排的，从齐国迎娶了一个新娘回来，这新娘是齐襄公的妹妹，长得漂亮极了，卫宣公自己看中了，那么，做公公的能不能娶儿媳呢？

        按照当时的旧观念，儿子都是爸爸的私人财产，儿媳妇更是，没啥不可以的。可是按照新观念，伦理道德上有很多讲究，当然就不可以娶了。

卫宣公还是按照旧观念，娶了自己的儿媳妇，史书上称她叫宣姜。

 《邶风·新台》卫国人的态度

  这时候卫宣公已经很老了，跟年轻漂亮的宣姜在一起很不般配，于是卫国人开始吐槽了，这就是《邶风·新台》：

  邶风·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这首诗大意是说，卫宣公为了讨宣姜开心，在河水边新筑了一个高台，这个新台倒是很气派，可是你年龄这么大了，像癞蛤蟆似的，人家能开心起来吗？

不管怎么说，宣姜全面得宠，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寿，一个叫朔。太子的妈夷姜，就是《匏有苦叶》讲的那位，伤心过度，上吊死了。

太子急子倒没在意，对后妈和两个弟弟都很好。但是宣公自己亏心，就安排杀手在边境上杀害自己的儿子，公子寿知道了，跑去劝太子快逃走，太子却不愿意违背父亲的命令，一心求死。公子寿决定替哥哥去死，把哥哥灌醉，自己上路，太子酒醒，赶紧追过来，可是晚了一步，于是对杀手们说，该死的是我，你们杀了我吧。杀手也没客气，把哥俩都杀了。

 这件事震惊了卫国，于是又产生了一首诗，《二子乘舟》：

邶风·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大意是： 

你俩乘船走了，船儿飘飘远去，多么思念你啊，心中恋意难除。

你俩乘船走了，船影渐远渐没，多么思念你啊，且莫遭遇灾祸。

这场灾难的最后受益者是公子朔，后来卫宣公去世，公子朔即位，就是卫惠公。卫国人思念他的两个哥哥，对他很讨厌。春秋时代，得不到贵族支持的国君，位子坐不稳。所以卫惠公只干了三年就被赶下台，逃到齐国去了。

齐襄公是卫惠公的舅舅，就又派军队帮卫惠公打回去，夺回了国君宝座。因为担心惠公的势力薄弱，就又把自己的妹妹宣姜嫁给卫惠公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公子顽，用当时的话说：烝于宣姜。

 齐襄公的这个举动，意图很明显，你娶了我妹妹，就算齐国的势力，你是我外甥的后爹，他有什么麻烦，你得罩着点。

 但从公子顽的角度，这事有点尴尬，宣姜本来是要嫁给我哥哥太子急的，后来成了我爸爸的妻子，我得叫后妈，现在又突然成了我的老婆，这叫什么事？！

 对于娶宣姜这件事，公子顽开始拒绝，但是在压力面前还是屈服了，后来还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二个女儿。卫国人又感慨了，于是有了一首诗《墙有茨》：

鄘风·墙有茨

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古代的围墙上，会种上一种荆棘类的植物，叫“茨”。但是，墙有茨了，人翻不过去，但消息还会内外传递，这首《墙有茨》，说的就是这事。

宫里的事，还是不要说了。那是丑事，说它干嘛。宫里的事，那可不能说，说出来，那可就难听喽。

还有一首《君子偕老》，是感叹宣姜命运的。

鄘风·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这首诗用相当铺张的笔法，描写宣姜有多美，有人说，这个描写，是曹植《洛神赋》的先声。

第二章工笔之后，诗人发出感叹，“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这么美丽，是天上的仙女，是上帝的女儿来到人间了吧。

第三章又是一段工笔描写后，说：“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邦之媛也，就是全国最美的美女的意思。台湾有个女作家，叫齐邦媛，《巨流河》的作者，齐邦媛的名字就来自这首诗。

 这首诗，按照传统的解释，是极力描写宣姜容貌之美，和她德行之败坏形成鲜明对照，类似红颜祸水的意思。但按照旧的价值观，宣姜的几次婚姻，说不上道德有多败坏，要说有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卫宣公的问题。要不是他抢了儿媳妇，宣姜嫁给善良的太子急子，也许她本人会很幸福，卫国的国家命运也会好很多，所以有一种理解，这首诗是感叹红颜薄命的意思。

按照当时的旧观点，宣姜生了三儿二女，并没有受歧视。她的两个儿子做过国君，两个女儿也都嫁给了国君。这些故事留待讲《左传》的时候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