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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立的桂花树
314 0 2024-05-27
                 

那天晚上,我不愿坐在车里一边看手机一边等待女儿放学,便徜徉在墨尔本繁华的街头,看着华灯初上,车流不断。

八年级(初二)女儿在学校排练一个音乐剧,要到八点半才结束。隔着栅栏,看着这个澳大利亚最好的女校,里边那些高大上的设施:游泳池、体育馆、音乐厅,等等。突然想起自己在破烂的乡村小学读书的样子,心里不免产生一种略近沧桑的感慨。

记忆最深的是那时候我的教室窗户没有玻璃,一到冬天,作为班长的我每天要提前到校,从办公室拿几张大白棉布,把面朝大路的所有窗户都蒙上,以免刺骨的寒风吹进来让我们无法上课。尽管如此,冬天在几乎与室外气温一样的教室里上课,还是一种极大的挑战。所以,老师们允许我们把自制的小取暖炉带进课堂,放在脚下。那种取暖炉其实很简单 ,就是那种破了不再用的搪瓷大口杯,用铁丝穿好两边作为提手,里边放一些木柴或者煤炭,烧着了拎着随身取暖。

如果没有这种取暖炉,另一种允许的取暖方式是跺脚,所以冬天上课,老师在上面讲课,我们一边下面或者抄黑板、或者在书上记笔记,一边跺脚。全班跺起脚来,全校都可以听见。

女儿的教室都是有暖气的,墨尔本最热几天可能到40度,所以甚至还有空调。幸运的是,我们小时候最热的七月和八月是暑假,不用上学。与澳大利亚学年在年末结束不同,我们学年结束就是年中暑假。暑假放学的那一天,领到了暑假作业本,我们就会到河边把用过的旧教科书烧掉,顺便要点着河岸上的被烈日晒枯了的大片大片野草。看着大火蔓延,然后跳到清凉的河里避暑,开始一个漫长的假期。

两个月的暑假确实漫长。每天烈日正当午的时候 ,村里村外一片寂静。田里没人干活,路上没有行人,只有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每天赤脚走在田埂或者机耕道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热浪袭人。出于好奇我有时候会跑到学校去,学校没有一个人,教室都锁着门,学期末大扫除后,椅子都倒扣在书桌上,里边空荡荡的。平时喧闹拥挤异常地方,竟然如此安静空旷,感觉非常陌生。

那时的学校,除了教室就是几间办公室,三栋教学楼围着一个操坪,那时我们上体育课的地方。所有的设施就是两个篮球架子,几张水泥做的乒乓球台。操坪北边没有教学楼,就搭了一个高台,这是全校合唱、舞蹈、校长训话的综合用途设施。而女儿学校,平时的音乐会、话剧演出有自己的音乐厅,大型的年末音乐会,就要租用墨尔本国家级别的剧院Hammer Hall(相当于悉尼歌剧院的规模),说起来,让澳大利亚本地人都双眼放光、大吐舌头。

当然,我们学校没有围墙,四通八达,坐落在乡村(那时候称为大队)的正中央。

这种设计当然是因为当时的社会条件使然。没有车,也就没有公路,也没有马,最快交通工具是单车,而单车很昂贵。学校的位置,几乎让四个方向的所有小队里的孩子都可以走同样路到达学校。而去学校,几乎构成我们小时候旅行的全部。
 

当然,每年唯一一次的春游也是少不了的。靠走路,所以涉足极为狭隘。也就是离学校十来公里远的山上。那时候十来公里是一段很长的路程,当天往返是很局促的。所以所谓春游就是走路。

而在澳大利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汽车早就普及到每个家庭。现在,女儿上学的地方离家将近20公里,每天接送的距离就相当于我们小时候春游若干次了。

中学我就读一个市重点中学,离家很远,先要走几公里路,然后坐摆渡船过湘江、转乘两趟公共汽车(5路和3路),然后走一段田间小路到学校。现在用Google测量一下,其实就13公里不到。但是,因为我没有手表,完全没有时间概念,只是看天色 。如果中午出发的话,天黑前可以到校。这感觉已经是很长的路了,所以我们不能每天回家,只能住校。澳大利亚称这种寄宿学校为boarding school,学费、住宿、餐饮费加起来比较昂贵,基本上只有非常富有的家庭才能负担,例如地处维多利亚州第二大城的Geelong语法学校。但是在老家,那时候基本上出名一点的学校,都面向很大地域招生,住附近的学生很少,所以我们班上大部分是住校生。当初,父亲为了我能被这所学校录取,大夏天的,戴着草帽,踩着单车,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到乡镇中学、教育局周转往返,凭着曾经担任过小学校长、乡政府水利专员、农校讲师的身份认识很多人的关系,终于把我档案调出,还不用说要支付我住校读书的庞大费用,真是父恩难报。

住校生每一个星期六回家,第二天再回到学校。对于我们而言,回家是一种很好的感觉,可以继续和儿时的朋友玩,可以看到家里的狗,吃到母亲特地准备的饭菜,等等。所以半天的旅程毫不让人疲倦。


 从未独自在外的女儿对这种住校有种非常强烈的好奇心,常问到一些具体细节。例如多少人住一起,洗澡吃饭怎么办,平时都干什么。等等。有些东西很让她兴奋,例如一个寝室上下铺住几十号人,每天到食堂排队买自己的饭等等。尤其是前者,最爱聊天的女儿(号称Chat box,就是话匣子,话痨的意思)想起几十个女孩子挤在一间房子里睡觉,那种叽叽喳喳的性情,就露出眉飞色舞的样子。


 但是当她知道这种住校没有热水淋浴间,冬天只能用热水瓶到食堂后面锅炉房打水然后用盆子或者桶子掺冷水洗澡后,便觉得并不是那么好玩了。


 而女儿的学校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即她们九年级要到山里的一个特别校区去住一年,就相当于寄宿了。据说在那里,因为没有管道暖气,她们冬天要自己砍柴烧壁炉,平时自己洗衣做饭等等,没有家里轻松。但几个人住一间房,卫生间、淋浴间、教室、图书馆、活动室都是与平常无异,所以比起我们小时候的窘境来,几乎天壤之别了。我们小时候,不但学校没有马桶卫生间、热水淋浴房,连家里也没有。夏天洗脸洗澡就是去河里或者池塘里,冬天就在厨房旁边用热水盆。


 她们在山里,学习上接受正常的全日制教育,剩下的时间,夏天划船骑马、冬天滑雪,周末徒步,据说最后的一次徒步为一个星期,背着帐篷睡袋在野地里过夜,同时,她们还要进行社会活动例如研究环境生态等等。


 总之一切都非常特别,这也是我们当初因为她考上这个学校,而放弃另一个女校的原因。因为这个学校的宗旨是培养独立、自强、自信的现代女性,这一点我极为赞同。


 想起我们那是的住校,除了学习,就是简单的跑步做操踢球等体育运动,偶尔有社会活动,都是应付一下而已。虽然号称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繁重的应用性不强的知识学习,几乎耽误了一生。当然,我不是说知识学习不重要,但是,小学就在教室里大声背诵“一八九八,戊戌变法”和这边的一堂烹饪课,到底什么更能让一个孩子更快地走进社会、独立生活呢?


 因为交通的便利,人的活动空间就广,接触的人物就越多,对这个世界认识就越深。因为有公路和汽车,我们可以去澳大利亚各个城市,也更因为有便利的单车道和单车,我们可以去家附近很多平时几乎不会去的地方。所以,如果要造访新鲜的地方,一辆单车其实也可以让你达到目的,试问,有多少人去过自己家附近的所有街道、公园、保留地呢?其实那里的也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等你用心去发现。


 我和女儿都喜欢骑车,但是妻子不会骑。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出于好奇,她和我以及一些朋友一起坐船去我老家玩,因为要当天来回,所以回来时候,我借了姐姐的单车回学校。路经民航学校飞机坪,我趁着飞机坪的平坦宽阔,提出教她骑单车。显然,单车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次是学不会的。几十年后的今天,她还是不会。所以,我家里有三辆山地车,其中一辆是专用的双人单车。


 骑车也可以用Google Map导航,它经常会带你去一些因为平时走路太远或者开车太近而被忽略的地方,那些地方甚至你一辈子都不会去。所以,如果你单独出门骑车而不是开车的话,几乎天天都是在旅行了。


 我的加拿大手工打造的Rocky Mountain带前后减震器的单车虽然有点老了,但是当初的售价是约两万人民币左右,这对儿时的我简直是不敢想象的。那时候我们一辆上海产凤凰或者永久名牌单车,没有任何减震器,用现代的眼光来看简陋不堪,价值是父亲几个月的工资。所以,父亲的单车是单位派发的,一辆28寸的载重单车,即后面有坚固的后座架,可以搭乘一个七八十公斤的乘客,平时也可以作为货车搭载很多日用品、工具等等。


 而姐姐因为在城里上班,也只好买了一辆非名牌的24寸单车。而我,几乎去哪里都是走路。


 那时候去小学不到一公里,每天上学放学,不在话下。但仅此而已。很多地方,例如4公里(我们那时候把500米称为1里,也就是8里)开外的茶山坳镇,我们几乎都是很难去一趟,哪怕就是4里外的湘江,也是来回一两个小时的路程,所以轻易不会去的。耒河对岸的酃湖、东山、更是可望不可及,可见,交通的局促,让人的活动范围大受局限。虽然那些地方与我家的直线距离近的很,但是十多年生活下来,那些地方始终对我保持着巨大的神秘感,直到现在电脑上的Google Maps或者Google Earth让人眼光一亮:“哦,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啊,离家这么近,我居然没有去过!”


 为此,每当想家的时候,我就会打开Google Earth。有时,用尺子量一量原来去外婆家的路,那不到20公里的路程,其中只有3、4公里可以坐公共汽车。剩下的路都是靠双脚。但是每年去外婆家给外婆、舅舅和舅妈拜年是我们绝不能忽略的大事,记忆中,有一次是父亲用箩筐跳着我和姐姐去的,母亲在旁边走路;有一次,是我们姊妹几个自己走路去的,几十里路走下来,年幼的我脚累的坐在地上不愿继续了,路边一棵无名的树,叶子摘下来会从断掉的茎上流出白色的奶来,很让人惊讶。因此这一个记忆让我终生难忘,只可惜现在还不知道那种树的名字。


 女儿学校离家才17公里,可以开车、也可以坐公共汽车、甚至火车转电车。无论怎么走,这一段让我们小时候视为艰苦旅程的距离,一个小时内可以完成。但我们还是嫌太久了,每天上班高峰期的堵车很让人心烦,来回两个小时的接送慢慢变得有点可厌,无人驾驶汽车和飞行汽车慢慢从科幻电影变成预告片。


 时代的发展和变迁,汽车、火车、飞机让我们可以花更少的时间去更多的地方,州际旅行、出国旅行、去美国、日本、欧洲。对远方的渴望,却往往让我们忽略了自己身边的一切。


 
我现在就很怀念小时候身边的一切。从Google地图上鸟瞰自己成长的地方,看着那许许多多似乎听说的地名,或者去过寥寥几个,或者听大人说过,当然,大多数根本是陌生地方,默想这自己当年的行踪。好像是一个现在的自己,从天上注视一个想象中的那个不是自己的孩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几十年来,那个地方已经几乎完全不同了,小时候的农田,变成了路或者高楼、甚至公园,父亲胼手胝足盖的水泥砖房,虽然还在那里,但那个每年夏天躺在屋顶乘凉、数星星、看月亮、等待流星的我在哪里?几十年的岁月流过,我还是那个我吗?


 学校音乐剧排练结束,终于在校门口接到了女儿。那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没穿校服的女儿告诉我,虽然她没有参加演出,但是她是音乐剧最重要的人--Runner,后台指挥安排全靠她,难怪她着便装呢。


 女儿学校的校服也是名目繁多,夏装裙、秋冬打领带的毛料正装、网球服、棒球服、游泳服、太阳帽等等,都是学校按标准定制的,各种场合着装要求不一。作为音乐剧排练工作组人员,放学后,她就在学校更衣室换上便装。


 我们小时候读书,非但谈不上校服,平时也是有什么就穿什么。有一次因为一个集体活动,我没有统一的白衬衣,看到同学们都穿着它神气活现的,记忆中我似乎为此介怀(谈不上难过)了很久。


 我们开着车,沿着长长的Burwood大道回家。


 那时,我突然发现金黄色的满月,就悬挂在两行橘黄色的街灯之间,弹起在宽敞的街面上,在东边的天际照着我们回家的路。


 我突然想起嫦娥奔月的故事,就对女儿说,你知道吗,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呢。女儿第一反应是很好奇,问,什么是桂花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澳大利亚没有桂花树。


 澳大利亚不但没有桂花树,而且什么苹果树、梨树、橘树、杏子树、槐树、榆树、梧桐、等等,或者常绿或者落叶乔木,几乎所有的阔叶树,都是从别的洲引进的。因为干旱的关系,本地的树,都是些细叶甚至针叶的桉树(gum tree)、合欢树(Wattle)、相思树(Acacia)、班克木(Banksia),这些树是不接果子的,开花,但是谈不上香气。


 不但没有这些树,澳大利亚也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花草,玫瑰、月季、山茶、大部分菊花、丁香、木兰,这些被我视为家里之宝的花草,都是引进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参观处于Balwyn的Maranoa植物园,去看看“瓶刷子”,“袋鼠爪”这些本地花草的寒碜与平淡。或者如果你喜欢Outback旅行,(Outback指的是澳大利亚这个全球第二干旱大陆的内陆广袤荒漠区),去极端环境下体验生存感,那么你会在那些地方,看到到处是恼人的灌木、荆棘,或者说滨刺(Spinfex),而很少有大树甚至花木,想要找个树荫歇凉无异于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当然,澳大利亚的植物不秀美,但是生命力极其旺盛,长得非常顽强。这是整个大陆的特征。


 就像澳大利亚的土著人,土著人在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狩猎采集,随着食物在澳洲大陆上迁徙。他们几乎没有文化生活,因为他们有语言,但没有文字;有音乐,但极为粗劣,整个大陆只有三种粗陋的乐器,因为其中之一是桉树叶;唯一有特色的是土著绘画,其中Dot Painting,即点画,用天然的颜料在沙石或者树皮上画一些非常抽象的题材,因为其方式新奇,表达着质朴原始的风情,是澳大利亚土著标志性的艺术。


 只可惜,随着黄金、矿场在这里被大量发现,欧洲殖民者的纷纷涌入,种族冲突和外来病毒让土著人口大量减少,尤其是后者是土著减少的主要原因。现在,土著人口慢慢在增长。不但人口增长,土著在澳大利亚的社会地位上也很高。各种有待不说,澳大利亚几乎所有的公众聚会,都要以一个承认澳大利亚土著为澳洲大陆第一居民(First People)的宣言开场,最近为了进一步加强土著的福利,还要进行全民投票决定是否修宪授予他们一个特别的政治权利。


 现代文明强调,无论属于哪一个民族,人都是平等的。澳大利亚以白人为主的社会构建,让他们在过去的一两百年里做出了不少对土著极为不利的事情,例如利益冲突导致的屠杀,强制带走土著孩子进行隔离教育等等。让他们感觉欠了土著的,不光是土地。因为尽管当时土著没有政治社会,没有土地所有权一说,但他们毕竟是居住在这里的人民,因为他们没有土地所有权证就事实上占领,总之道义上说不过去。


 而桂花,我只好这样为女儿解释,是秋天最美丽的树,它开一朵朵白色或者金黄的小花,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柔美的香气弥漫在夜色中,非常迷人。


 事实上,我所就读的中学,有几个很让我们自豪的植物园,其中最好的是老师们也大为赞叹桂花树园,我估计大概是他们自己劳动的结果。一到中秋时节,晚自习后我们走出教学大楼,一股暗香弥漫在整个校园里。如果月亮升起来,你会发现黑黢黢的桂花树林里,那娇羞动人弱小的桂花。


 所以,中国人把月亮中那大片大片的环形山,按大致形状想象成一棵桂花树,就不奇怪了。


 但是,女儿还是说:“没有看到任何树啊!”


 是的,我忘了说,因为澳大利亚地处南半球的缘故,我们看到天上的东西都是倒立的。例如,冬季星座之王猎户座(Orion),几乎占满头顶整个星空,就是倒着的,所以猎手的右肩Betelgeuse(最亮的红星,中文名是参宿四)、左肩Belatrix(参宿五,也是哈利波特里边一个女巫角色。)在澳大利亚看分别是在左边和右边。而像两个人手牵着手的双子座,其中两颗最亮的 恒星,Pollux和Castor,北河三和北河二,是双子的两颗头,也是在最下方的。南半球和北半球,我们虽然都是站立在地球表面,但是如果从宇宙空间远处看来,头的朝向却是两个方向。南半球看不到北极星,北斗七星,因为它们都在脚下,北半球看不到南十字和麦哲伦星云,也是同样原因。


 所以,我告诉丽丽,月亮里的树是倒立的。考虑到她虽然在学校学中文,家里平时也是用中文,但是她可能不太明白倒立的啥意思,于是我用英文补充说,upside down。但她要求更精确,问:是左右upside down还是上下upside down?


 我可以理解现在国外长大的中国孩子的窘境,几乎所有的澳大利亚学校,为了响应整个社会提倡多元文化的诉求,都建议大家在家里都讲母语,因为学校的英文教育足够了。但他们的中文程度往往不如国内的同龄孩子。而女儿的学校有着强烈接纳中国文化的态度,他们不但录取了几乎30%的中国女孩子,而且,在每年的音乐会上,都会营造强烈的中国音乐文化气氛,例如会把琵琶、古筝、古琴、甚至二胡等乐器特别地和那些西方乐器如大小提琴、钢琴等编入一个曲目,专门演出,甚至把乐队取名为Fusion(即融合之意),这种效果常常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不但70%的澳大利亚人家长,连我们30%的中国人家长都感觉比较震撼。


 等她明白了倒立的意思,似乎看到月亮底部那大片的阴影,的确有一棵蓬勃张开的树冠形状,只是朝下而已。然而她有点不满意,说,没有看到树干啊。的确,月亮里左边那个粗粗的桂花树干,倒过来看的确不是很形象。于是我只好解释说,在中国看的话,桂花树没有倒立,树干在右边,看起来就像多了。而且,树下面有一个兔子,你看到了吗?


 说实话,倒过来想象一棵桂花树已经很难,而树下面那个朝桂花树跑去的兔子形象,的确是太难捉摸了。


 在澳大利亚,不光星空是颠倒的,季节气候也是如此。我们现在是金秋季节,市里著名的Fitzroy花园里高大成行的英国榆树金黄叶子,已经开始慢慢要铺满树下碧绿的草地了。而中国,山花怒放的春天已经开始。


这里一阵南风夹杂着一阵秋雨,凉意一层一层加深。而中国的南风带来了暖阳和催人春耕的燕子。这里秋高气爽,那里春雨意浓。而这里的冬天,北风阵阵,往往意味着天气要变暖和了。


 尤其是方向感截然不同。北半球的太阳,在南边的半个苍穹升起落下,而南半球反之。所以如果是恍惚之间不定神思考的话,凭直觉,常常会把南北东西搞错。例如我现在住在城市的东郊,有时候坐火车西去上班,看着太阳的位置,常常以为自己是往东行驶。我小时候也是住在城市的东郊,日出日落其间一切阴影,都是北向的。所以中国的建筑习惯是坐北朝南,因为更好接受阳光,促进采暖。而澳大利亚的建筑习惯是坐南朝北,也是同样原因。我们中国喜用阴阳来确定地理位置特点。例如我老家衡阳,因为地处南岳衡山的南面,而山的南面是阳光照耀的一面,所以称为阳;湖南一个县城叫做湘阴,是因为它在湘江的南岸,而南边的江岸往往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所以称为阴。


 在中国的时候,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们从不去在意。而一旦离开了中国,比较起来发现各国的不同,往往就觉得挺有意思。


 我出国已经快20年了。但是我总无法忘记自己出国的原因。只是很少提起它们,因为说出来,恐怕不是那么让人高兴。如今去国离乡已久,很多东西都看淡了,或者说人的生命发生一些变化,回头审视一下,说出来也无妨。


 我出国的原因,在我出国前写的一篇文字里有说明。只是那时候心情激昂,多少有些偏激的言语,而现在可以冷静理性地再梳理一遍。

首先是因为儿子身体不好。儿子是剖腹产,出生时,可能由于母乳少,抵抗力不强,所以头几年几乎每个月都要打针吃药。直到6岁,有一次全身淋巴腺病变,几乎丢了性命。正好那时移民澳大利亚很流行,人们都说那里环境好,人病痛少。所以,为了孩子,我动了移民的念头。

其次,也许是同样重要的是,我当时在大型通信国企工作,工作稳定,收入足以养家,但是总觉得作为技术人员前途渺茫,在国企重关系不重技术能力的当时,我看不到希望。

再次,国内的政治环境也让人不满。作为一个工程师,我并不是一个政治人士,更不是一个异见分子,只是作为心怀理想和抱负的青壮年,对整个国家的现状极为不满,希望有所作为而不知如何下手。所以把想法和观点,写在网络上,与那些有同样抱负和理想的人发生交流和碰撞,那时候的网络,是自由主义者高举大旗的地方,著名的人物有王怡、易大旗等,大家读的书,多是关于民主制度、自由主义思想的著作,例如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阿克顿勋爵的《自由史论》、丁林夫妇的《近距离看美国》、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等等,政治哲学,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整个系列中,是绿皮包装;纯哲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尼采的《诸神的黄昏》)是橙色包装;经济学如亚当斯密的《国民财富原理》是蓝皮包装,等等,那时候我家的书柜,除了很多古旧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那一套外国文学名著,就是这些花花绿绿的商务出版社的书。当然,还是有三联、广西师大这些文史哲著名出版社出版的书籍。

这些书读的越多,越觉得现实离理想太远。所以,我觉得应该出国去实际体验一番,加上异国情调、机车摩托不可避免的诱惑。在努力考出四个6.5分的雅思后,很快就搞好了技术移民。

可以说,从个人生活而言,移民是很值得的。身体柔弱的妻儿,到了这边十年没有进过医院的门,除了女儿出生时剖腹产。顺便说一下,如果是在中国,二胎那时还不被允许,我作为国营企事业单位干部,妻子作为类似公务员的人民教师,再生一个梦寐以求的女儿时不可能的,就光这一点,都是一万分地值得。

但是,出国前,出于不满和义愤,我确实说了不少贬低中国的话,有朋友同学说我是愤青。但是你得承认,中国在社会制度、科学管理方面的确差西方很远。在西方生活越久,越体会到那种以人为本的社会生活理念是真正体现在方方面面。

例如,我们当地市政厅,即Council,或者说三级政府(联邦级政府、州一级政府、地区政府)的最基本一级,管理着我们所居住的市区(墨尔本几个郊区块)的一切基础事物,例如土地管理、垃圾收集、社区活动等等,人行道维护也在其列,如果人行道不平整,有人绊跌,或者残疾人车无法通行,甚至造成伤害,居民都可以状告当地政府;甚至有人因为春天被护雏的大喜鹊啄伤,都可以要求政府因管理不力而予以赔偿。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总之有法可依,政府不可怠慢疏懒。

而比如在我的故乡,主要交通道路就是防洪堤,平整度很差,下雨落雪更是泥泞不堪,那时候我们骑车走路上学上班,卖菜挑担,上坡下坎,风里来雨里去,全靠个人小心驶得万年船,要是按澳大利亚的道路标准,我们每个人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这只是一些实际生活的例子。往大了说,现在的中国人对中国文化也有一种自卑感。我曾经在一些中文网络圈子呆过,例如论坛、推特,知道有一个名词叫做支黑,虽然我不确切理解它的涵义,但是支,肯定是对中国的种族歧视用语“支那”的简称,至于黑,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词。还有一个词叫做“逢中必反”,即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与中国相关,一律反对。

我也曾经经常去一个教堂,一个英文很好的中国牧师,大概是89年前后留学留下来的,对着以外国人为主的听众,把中国的科技、文化例如国画贬低得一无是处,大概也是这种心态。这让我很难过。

中西民族差异是固然存在的,例如德国这个国家就让人感觉复杂。这个野蛮屠杀国犹太人国家,却诞生了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等等旷世绝伦的音乐天才,也有康德、尼采、黑格尔这样的哲学大家,当然还有海涅、黑塞这样的文学家。如果有人认为这些为人类艺术做出贡献并因之而永恒的人而出生的国家而自豪,实在是无可厚非的。但如果又为二次大战中那最惨绝人寰的事情而憎恶她,也是讲的过去的。

就澳大利亚而言,如果没有欧洲殖民者,这片大陆也许还是让人鄙夷的原始社会状态。

从狭隘的民族主义角度出发,西方对现代文明的贡献几乎会让那些其他那些没有什么亮点的国家的人感到羞愧。不说中国,中国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是特殊的,也许从程度上不如欧洲这些国家和民族,那些东南亚国家、印度、那些现在还在为一些可笑的事情打打杀杀穆斯林国度,多少让人觉得很不以为然。我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还是会想起世界上也还有非洲、澳大利亚、新西兰那些土著,他们对整个人类文明的贡献确实太少了。

但是,话又要说回来,这些人都是宇宙的结晶,他们生活在造物主给他们创造的地球上,享受自己分内的阳光雨露五谷杂粮,在基因的催动下,出生、觅食、繁殖、死亡。

如果要从欧洲、美国这样的伟大的人类集体(也许不应该说民族,以免有种族主义的嫌疑)角度,来嘲讽这些平凡的、普通的,甚至庸庸碌碌的人类集体,似乎有些不公平,毕竟,所有的人的一生都与环境有关。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是在不自主的情况被扔进这个世界的,人的智商几乎都是差不多,灵魂也是平等的,有些人被“扔”进德国、有些人被“扔”进蛮荒的澳大利亚,有人被“扔”进了让人五味杂陈的中国,他所处的自然环境、文化环境、历史语境,几乎决定了他的一生。也就是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有原因的,被决定的,都是为了在某个特定的环境种生存发展下去,而做出适应那个环境的选择。

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抬高一个,而贬低另一个呢?在一个连刚脱离原始部落状态的人都极受尊重的现代社会,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贬低文化艺术上已经是高度发达,只是在科技和社会管理上因为各种原因落后于西方的中国呢?我们中国人被“扔进”这个文化思想异常复杂的地方,不都也同样和西人一样,都在试图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境况,让自己更幸福,只是针对不同的文化习惯、社会制度,做出的努力不一样罢了。只是有些人喜欢且适应某种环境,有些人不喜欢某种环境也不像去适应它。

于我而言,我喜欢清净的澳大利亚,不是清洁干净,而是我们中国人心里难免会遗存的一种佛教思想,无欲无求。当然,这种无欲无求来自于基本生存保障条件的满足,居住、出行、就业、教育、医疗不再万事难,这种清净思想自然会产生,在这里,谁在乎你开什么豪车、住什么豪宅、穿什么名牌呢?

如果能到达这种生活境界,在哪里又有什么要紧?

我承认,读初中的女儿,和我当年因为没有白衬衣而难堪一样,多少有点虚荣心。例如,音乐剧试唱选拔没有选上,看到别人小提琴大提琴表演受人瞩目,看到那些韩国女子团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多少有点羡慕,但是她去做音乐剧演出管理组织的Runner,说别人夸她是整个音乐剧演出“最重要的人”,显得很自豪,为成绩门门A+而在我们面前得意洋洋,这种荣誉心是好事,且多少会慢慢和虚荣心区别开来。

而我所期待的私校教育,尤其是九年级(初三)在山里的锻炼,也许会慢慢塑造她良好的价值观,当然,我说的良好,不是某种个人偏见,而是一种符合自己个性、生活环境、让自己总是保持愉快、也让身边人感到轻松愉快的心态。

而我觉得,我在中国所受的教育没有做到这一点。很遗憾,但是这也是历史、文化、甚至地理环境决定的,比如,如果我们西南边没有喜马拉雅山脉这种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中西文化的交流可能就不是通过海上用炮舰方式展开;如果北边不是野蛮彪悍的草原游牧民族,中原文明可能就不会被屡次征服而文弱不堪;如果中国不是处处河流泛滥的大平原,也许中央集权就不是最好最有效的管理方式;如果不是苏联的强力干扰,也许共产主义不会成为当时知识分子的主流思潮;如果日本人不是因为强地震不断而产生不安定心态,也许不会入侵中国,也就没有上个世纪初以来一系列决定中国命运前途的关键事件,没有那些事件,中国也许完完全全会是另一个样子,等等。(南方人创造文明,北方人征服它们,毁灭它们,借用它们,传播它们:这就是历史的一个总结。---维尔.杜兰特这句话,不但适合欧洲,也适合中国。)

总之,还是存在主义先驱海德格尔、甚至命定论斯宾诺莎的意见,人的自由都是虚幻的,我们被“抛”进这个世界,“抛"到某个角落,完全不自主,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鼓足一切勇气,直面人生,努力去为自己为家人奋斗,至于用什么方式,造成什么结果,都不是人自己可以决定的。

看着google earth里故乡,看着父母安葬的山岗,不记得哪个诗人说过:“没有亲人埋葬的地方就不是你的祖国。”我们的祖国当然是中国。那里有我的故乡,在那里,我仿佛看见了那个乡下孩子,被老师说成倔强骄傲的孩子,甚至有点自命不凡的孩子,或者在田埂上孤独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者在河里和朋友们撒野欢闹,这个18岁前没有穿过皮鞋、白衬衣,没有喝过牛奶的孩子,在没有窗户玻璃的小学读书,考上了没有热水澡堂的中学,然后远离家乡几千公里读大学的孩子,我想对他说,是的,也许你不会成为这样,不会成为那样,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也许在某系方面很优秀,但你并不是那样特别的一个人,不要以为自己特殊,你和身边的孩子没有两样,你要做的是,去尊重理解你身边那些和你一样的人,而不是总是试图去超越他们,试图驾驭他人,迫使别人接受你对世界对社会的看法,试图改变他人来适应你,而是通过改变、提高自己来改进这个社会。总之,这是个人主义而不是集体主义教育的全部意义。

而我不需要对我的女儿说这一番话,因为她正在这个倡导个人主义的国家的最好的学校接受着最好的教育。

那天晚上,带着女儿,带着各种思绪,带着在两排橘黄街灯间穿行的月亮,我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清晨,妻子送女儿上学,我照常带着黑狗去家边的保留地小树林散步。路过附近最大汽车经销商,Holden牌汽车的代理。这个澳大利亚最响亮的本土品牌,后来被美国通用收购的汽车制造商,不久前停止了在澳大利亚的生产和销售。这个代理商,如今悄悄地挂上了江淮汽车经销商的牌子,红色的三个字母JAC在晨光中非常醒目。

天空四周都是云,阳光还没有透过东边的云层。回头一看,一轮亮晶晶的满月,虽然略有些扁,却还高高地浮在西天云彩之上。月亮中的桂花树已经正过来了,而树下一个兔子正朝它撒腿跑去。

我拿出手机,估计着女儿和妻子应该正在burwood大道上朝西开去,我给女儿写下这样一条短信:“Sweetheart, can you see the rabbit under the tree in the moon now?"

还未点发送键,我发现自己已经流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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