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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集》自译序
181 0 2024-05-28
                 

泰戈尔的《飞鸟集》(Stray Birds)是文学中的经典。

我们熟知的中文译本,是郑振铎于100年前,即1922年出版的。其中一些名句,流传很广。

那些句子我读过一些,但没有完整地读译本。更没有想过去读英文,直到不久前冯唐把它重译,其译法引起了巨大争议,我才开始读原文。

读了原文后,我发现那些名句无论是郑的翻译,还是冯的翻译,都不能让人满意。

首先,郑的译本缺乏诗意,例如,第124首:

"IN the moon thou sendest thy love letters to me," said the night to the sun.

"I leave my answers in tears upon the grass."

郑的翻译是:

夜对太阳说道:“在月亮中,你送了你的情书给我。”

“我已在绿草上留下了我的流着泪点的回答了。”

显然,这样的语言,是无法体现中文形式的美和其本身的深远意境的。所以,几经斟酌,我把此句重译如下:

黑夜对太阳说:“月光带来了你的情书,
留在草上的泪珠就是我的回复。”

无论是形式还是意境,我认为这种译法是胜出郑很多的。(这里边有个小插曲,值得介绍一下,我最初的翻译是“...草上的泪珠就是我的回复。”为简洁起见,没有表面上多余的“留在”二字。经好友陈朝晖网上留言指出,leave在这里不但有“置于”的意思,还有“离开”的暗指。所以,“留在”二字,可显出“夜晚”已经不得已而离开而留下泪珠的诗意。所以,最后我把这二字加了上去。不得不说,诗意更多了。)

其次,郑的翻译不少是错误的,例如此句:LIFE is given to us, we earn it by giving it.

对此郑的翻译是:“我们的生命是天赋的,我们唯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而这里的earn it,意思是活出价值来,不用查字典,就例如著名电影《拯救大兵瑞恩》最后,连长对瑞恩说:“Earn this。”意思是这么多人为你而死,你得活出个样子来。而且,从逻辑上来讲,生命既然是赐予的,就不需要我们再去赢得。

凡此种种,我就不一一指出了,因为我没有通读他们的译本,以免受影响。

总的来说,郑的翻译还是比较准确的,有时候他甚至为准确而牺牲了诗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意境和简洁。

而冯唐的翻译很奇怪。例如:“LISTEN, my heart, to the whispers of the world with which it makes love to you.”其中,make love to被冯先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错误地译成做爱。

又例如:“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被冯先生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也难以接受地翻译成让人无法引用的文字。

所以,冯唐的新版,只能算作是中文文艺界的一次恶搞、一种行为艺术。

中文翻译有公认的原则,即信达雅,其中信,即忠于原文,排在第一。郑的翻译,从他自序中可以看出,确实是首要强调信的。可是,由于诗与其他文学形式不一样,刻板地追求信,忽略了达甚至雅,欣赏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所以,我并没有一味追求形式上的信,而去追求内涵上的信,并致力于达雅。当然,这个工作增加了很大难度和推敲的空间,所以,有些地方,我给出内涵一致但形式不同的两种翻译,仅仅是为了趣味。


趣味是任何工作快乐的源头。泰戈尔的文字里,有古英语如Thou、Thee、Thy、sendest,也有现代英语,比如上述词的对应,you(主语) 、you(宾语)、 your、sent。很多时候他是把这些古语当作敬语来对那些伟大的对象使用,如太阳、心、世界、神等。但是,中文里没有对这些非人对象的敬语,为了趣味追求相同的气质,我有时也会以古汉语的形式来翻译一些,例如这两句:


THIS life is the crossing of a sea, where we meet in the same narrow ship.

In death we reach the shore and go to our different worlds.


我译成:

此生如渡海,
相逢窄舟中;
死时两分散,
临岸各西东。

当然,这里他本并没有用古英语,但是我第一次用白居易式的五言这样翻译之后,竟然再找不到合适的现代汉语形式来翻译它,且虽然严格说来《飞鸟集》并不是诗集,而是哲理箴言集,但是其如梦如幻的语言,最好的中文表达形式就是诗了,所以就不再另作翻译。

又如:

THE lamp of meeting burns long; it goes out in a moment at the parting.

我翻译成简单的六个字:
聚,灯长;散,灯灭。

以及:

I SHALL die again and again to know that life is inexhaustible.

生命无穷,百死方知。

就是简单古汉语加上了现代汉语从西方借来的标点而已。

不过,这种情况不多,我还是偏向于现代汉语形式,以符合时代的习惯。偶尔有还在经常使用的“之、何、诸”等词,仅仅是为了简洁。

另外,集子的名字也是值得探讨的话题。Stray是离群的、走失的、偏离正道的意思,而且鸟自然会飞,取飞鸟之名有不忠于原文且重复之嫌。 所以,我最初想把译本更准确地定名为《离群之鸟》,以体现整本集子里,那种离群、孤独、略带些彷徨和伤感的气质。印度文化界对此集的评论也认为,泰戈尔在使用离群、偏离轨迹的鸟儿(候鸟)来比迷失的自己,最终在信仰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如,集子以“离群的鸟”开头,以“我相信祢的爱结束”。所以,译成《离群之鸟》比《飞鸟》从形式和内容上都更接近原名。

但,唯一的遗憾是,这种翻译太过于直白。再三考虑,我又改为《离鸟集》,取中文《离赋》、《离骚》中伤别离的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总有点别扭。也许是因为《飞鸟集》太为中国人所习惯了吧?

不管如何,想起非常强调忠于原文的郑振铎在使用此名时,肯定也纠结了很久。为了表达对把这个集子介绍给中国的郑振铎先生的尊重,所以我最终也还是选择了“飞鸟”二字,取“千山鸟飞绝”的意境。

而内容里,我就不再使用飞鸟二字。例如第一句: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我还是忠实地翻译成:

夏天离群的鸟飞到我窗前歌唱,然后飞走了。

以表示重新翻译目的:改进和修正。

这也是对我出国前的承诺的一次兑现 - 作为中国人,从此要尽量准确而优美地使用汉语,无论是翻译还是写作。

是为序。

二零二二年十月一日

于佛蒙特

附记:之所以附上英文原文,并在每一首后留白,一是为了让读者挑战自己,去尝试找到更好译法;二是因为有些英文是无法翻译的,例如: MEN are cruel, but Man is kind. 这里使用了双关,mankind,人类。泰戈尔把man kind分开,取kind的类和善良二意。但是如果我译成人类是善的,就索然无味了。所以我的翻译是:

人残忍,但大写的人善良。

留白是我没有写下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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