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次访问美国没有多少信心,心情与其说喜悦和兴奋,毋 宁说是悲怆和无奈。我在出发之前,回家看父亲和母亲。父亲在弟弟的砂场里帮忙,我把他叫出值班室,避开众人努力装得平静,低声说:“大大,我又要出去了,到美国。”(在我们家,兄弟姊妹 都把父亲叫做大大,甚至我媳妇也跟着这样叫)。父亲忧郁地看着我:“怎么又要出去?”
“要参加一个法学院的学术研讨会。”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去吧去吧,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父亲不肯多说一句,甚至连早点回来的话都没有说。
我强忍着眼泪,很想过去拥抱他。我小的时候多病,经常在父亲的背上。渐渐长大后,按照我们这里农村的习俗,孩子就不再接触父亲的身体,我甚至连父亲的手都没有摸过。表达父子感情的唯一方式,就是过年给父亲磕头的时候,喊一声:大大,给你磕头!
每年365天,只有这一个机会。这些年,人生多艰,屡遭磨难,隐隐感觉会跟父亲有个长久的分离,要么是铁狱高墙,要么是异国他乡。所以我每有机会就往家跑,出远差也不忘给父亲带点东西。鹿茸、雪莲、青稞酒、椰子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买,只为给父亲一些高兴。父亲嗜烟, 我买的最多的是烟,每到一个城市,总要给父亲买当地的烟,数年下来,父亲几乎什么牌子的烟都抽过。对此,我非常矛盾,父亲气管不好,吸烟危害他的健康,可是他又那么喜欢烟!写到这里我已泪下,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父亲是个感情内敛的人,我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拥抱他, 我走向弟弟停在农村道路旁边的汽车,再也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到达美国之后,弟弟发过一个短信:“四哥,父亲知道你安全到达美国的消息,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些年来他一直都非常清楚你的真实处境,他只是不说而已。不要难过了,你的安全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啊。”
告别了父亲,我回家看母亲,母亲多病,情绪激动会影响健康,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向她解释我的这次远行。 我给母亲揉着肩膀,说:“娘,我又要去美国了,这次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怎么又要出去?五月份不是刚去过么?”母亲轻声细语,她的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她又埋怨我说,“你就知道乱跑,我好象是给美国生了个儿子。”
母亲的这句话是有来历的的。我们村有一对夫妻,只有一个男孩,后来去日本留学,一去不归。这对夫妻想念孩子,逢人就说, 俺是给日本生了个儿子啊。
母亲迷信,很多年前在我家住,因为我帮农民做维权被莱州市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告上法庭,她和我妻子就去找人算命。后来妻子告诉我,算命的人说得很准,把母亲有几个儿子和女儿都说对了, 让母亲非常佩服。但是算命人最后告诉母亲,她去世的时候,有个儿子将不在身边。母亲很恐惧,常常疑心这话会应验在我身上。
我努力装出些欢笑的模样,跟母亲开玩笑说,你有四个儿子呢,给美国一个也不要紧啊。
母亲笑了:“过年也不能回来么?” 为了安慰母亲,我只好撒谎说:“我努力争取回来。”
其实我 能否回来,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那个监控我的神秘机关,人家早在五月份我出国回来时就严厉警告:“你再偷着溜了,就别想再回国了!”
告别了双亲,我于九月二十七日夜悄悄飞到北京,分别跟晓波老师,杨玉圣教授吃过饭,没有敢再跟任何人打招呼。二十九日上午9点30分,我开始过边检。
人不多,在我前面的寥寥几个都过去了,我心里清楚,边检对他们不存在任何问题,有问题的就是我这种人。我在心里祷告:主 耶稣啊,我把自己交在你手里,一切都由你了。
女警官很漂亮,她微笑着问我,“去美国干什么呢?”
“开会。”我回答平静。 “好,请稍后。”她把我的护照刷了一下,笑容开始凝固。我看见一只红灯在闪烁,发出吱吱的声响。女警官接着叫来一个男警官。 男警官也对我说:“请稍等。”他开始接电话。
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该来的总会来,大不了不去了。 我只听见男警官在电话里说了句:“是山东的,明白。” 然后他把护照还给我:“请过吧。”出乎意料,他让我过了边检。
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一半,发短信给弟弟,告诉他到登机口了。 弟弟问:“他们不会在最后时刻把警车开到飞机入口吧?”
“不会。”我心里也发虚,但也只能这样说。
“那么,你登机以后给我发短信吧。”
我觉得弟弟有些多虑了。后来到了美国,在法拉盛见到从瑞典来美国的好友小乔,她告诉我一件事,奥运之前国内有一批朋友去韩国开维权会议,有些人已经过了边检,登上飞机了,有一个成员边检被扣,警察居然拿着名单登上飞机把那几个漏网之鱼揪回来。
听了小乔的“笑话”,我才知道不是弟弟小心,而是我太迂腐了。在我们这个国家,是什么人间奇闻都可以发生的,人们的想象力永远比现实贫乏。
航班是下午1点10分的,我在候机厅度过艰难的三个小时,下 午的时候,北京的李方平律师也过了边检,他对我说,这次只抱了 0.1%的希望,因为奥运之前和奥运期间他都没有能够通过边检,真是上帝的恩典! 方平律师还告诉我,我们这种情况一般是一次边控三个月,过期根据需要决定是否再办手续继续边控。我想起自己过边检时的情形,估计应该是边控时间过了,还没有来得及续手续。也难怪,为 了保卫奥运,青岛监控我的秘密警察三个多月都没有休假了,他们出现这点小的纰漏,正好让我溜了。希望他们的上级不要因此而惩 罚他们,毕竟他们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了,交道打久了,总会生感情。一只小狗混熟了都有感情,何况人呢。
飞机腾空而起,前路茫茫,归日无期,我的心情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情绪低落,没有再看一眼这个苦难的国家,脑海里只反复映现一首古人的诗: 猩猩啼兮杜鹃叫,落日青枫山鬼啸。篁竹深岩不见天,我所悲兮在远道。
(2008年10月10日于阿拉巴马州莫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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