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笔会会友小乔说我是个恶毒的男人,我笔下的女孩貌比西施,才能咏絮,却总是短命而去。从《你是我的唯一》里的王纯,到《泪洒人间四月天》里的玉萍,我总是“急吼吼地把她们送上黄泉路”。
如今,这样的故事再次重演,我的新闻助理——“张清扬”小组的同事徐梅姑娘,几个周前也随风而逝。在经历了大脑空白、极度震惊和无限伤悲之后,我枯坐电脑前,敲响沉重的键盘。
我把徐梅去世的消息告诉小乔,小乔愤怒地谴责我:都是你咒的,这下实现你美丽地死去的梦想了!
此前我跟小乔在网上聊天时提出一个观念,美丽的女孩子就像 初开的花朵,最好在开得最艳丽的时候突然消失,这样就会把美丽永远留在记忆里。我的根据是《红楼梦》里的那些美丽多情的女孩,大都是跟青春同逝,从而留下了纯美的文学形象。如果半老徐娘、贫穷潦倒或风烛残年而死,未免大煞风景。小乔痛骂我:将来你的小助理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做的孽!
如今,小乔的话一语成谶。 可是,徐梅不是自己想不开,她对生活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她的明天五彩缤纷。她甚至多次跟我说,拿到身份就去读书,实现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是上帝,是不可知的命运,突然截断了她的希望之旅,她一定是怀着满腔的遗憾离去的,她一定在天堂用幽怨的眼睛看着我们和我们栖身的这个世界。
初识
徐梅是我们律师楼的客户,大概一年前,她所在的组织在42街 搞活动,我去采访。离活动开始还有点时间,她和几个姑娘跟我交谈,询问些业务上的事,我审美迟钝,为人木讷,起初对她没有怎么注意。后来我到哈德逊河边去看风景,她跟着我,我去看航空母舰,她也跟着,像个不认识路的小女孩。
最后活动结束了,我们要回法拉盛,她还跟着我,我不仅好奇,问她:你老跟着我干啥呀? 她羞红着脸说,她是从外州赶来的,不认识纽约的地铁。
我就带她坐单位的车一起回去。后来她又跟着我坐了几次车,渐渐就学会坐地铁了,跟我也熟了。徐梅从此时常去找我,跟我对桌的易龙博士对我说,老来找你的那个小姑娘好漂亮啊。
易博士的话让我开始注意到徐梅: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含情,很有些古典美女的风韵。有一次她跟易博士聊天,我顺手就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徐梅不仅人长得漂亮,文笔也不错。她告诉我自己是福建沿海一个岛屿上的渔民的女儿,因为家贫,虽然学习好,但是到了高一 ,也被迫辍学。徐梅说:她17岁那年到城里打工,上工的路上有一个学校,每当看到和她一样大的姑娘们背着书包踏着朝霞去上学,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这个细节深深打动了我,我让她写下来,给她略加修饰发在博讯上,这就是她的处女作《我的家乡在海岛》
这篇文章被很多网站转载,不少读者在网络上赞扬、鼓励她,不久又有《红酒一杯家万里》等佳作问世。 徐梅的才情让我觉得,这个姑娘如果有机会读书,一定有很好的发展。于是我开始鼓励她上学,但是她有一个障碍,就是没有身份,她是因为贫寒,随着家乡人出国淘金的热潮来到美国的,她必须在美国拿到身份才能实现读书的梦想。 徐梅的父母都是天主教徒,在国内属于受迫害的地下教会,徐梅来到美国后也皈依了天主,从中国政府对地下教会和海外宗教势力的打压政策看,徐梅对回国怀有恐惧,她已经符合被美国政府庇护的条件。但是由于她来美已经超过了一年,她在移民局问话程序中没有通过申请。 徐梅很伤心,她对我说:我已经很努力了呀。 我从职业角度回答她:你这种情况,在这个程序没有取得身份是正常的,如果取得了则是侥幸。
徐梅显然对我的态度很失望,她幽怨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却用这种冷冰冰的逻辑回答我。
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悔莫及,她在那个时候需要的肯定是一种鼓励和抚慰,而我却对她脆弱的内心毫无体察,徐梅一去,我已永远丧失了改正这个愚蠢错误的机会!
“张清扬”
徐梅很快就从打击中振作起来,开始积极地参加活动。因为 2009年新闻报道的任务很重,我邀请她做我的新闻助理,一起做新闻。我们共享一个名字“张清扬”,取曹丕诗《美哉行》“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的诗句。徐梅开始跟着我采访一些纪念活动,采访大的会议,使用“张清扬”这个名字我们共同留下了300多篇新闻稿件。一些稿件甚至被美国之音和自由亚洲电台转发。
徐梅率真、坦诚,我曾经要求她讲讲福建移民偷渡来美的传奇故事。我说,你们的故事才有意思呢,哪像我们,一张机票就来了,寡淡无味。徐梅白了我一眼,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你知道我们经历了多少生死磨难才到了美国?多少人闷死在货舱里、车轮下,多少人被扔进大海?这是一条用白骨和血泪铺成的 啊,却被你说成一段轻松有趣的旅游。
徐梅一席话,让我愧疚到如今。
徐梅勤奋、聪慧,记得2009年春天,我想去补习英语,徐梅陪我去皇后学院。我发现她已经能用流利的英语跟美国人交流,让我吃惊的是,她一天英语课都没有上过,全是靠自学。她在移民局问话的时候,专业翻译翻错了她的意思,徐梅自己纠正过来,以至于移民官十分惊讶:原来你的英语这么棒,你读过英语课么?徐梅微笑着摇头。
伤心的颜色
据徐梅的家人说,她系因劳累过度,脑溢血突然发作而去世。 听到徐梅去世消息的那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天际是浓重的铅云,正如我的心情。我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纯真、 有才情的女孩,突然撒手人间,天人永隔。真是红颜薄命,情何以堪! 春天来了,又走了,花儿开了,又落了,春去春来,花开花败,我们见多了上帝的法则。徐梅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才二十几岁,美丽的生命正像花儿一样,刚刚绽放,上帝将她匆匆招回, 上帝的心思,我们凡人如何猜得透呢? 我总在想,美丽是一种伤心的颜色。把生命带走,把美丽留下,这是徐梅短暂的一生留给我们的秘密吧。
(2010年2月5日于纽约)
附:
美酒一杯家万里
徐梅
今晚我同事过生日,我们开了个小型PARTY。年轻女孩们快快乐乐唱歌,跳舞,苦中作乐。有个女孩提出,难得今天高兴,大家喝点红酒吧,喝了酒,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我们这些在餐馆打工的女孩,对酒不陌生。特别是法国红葡萄酒,味道醇美,价格也不贵,于是大家举手赞成。我们在这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餐馆、宿舍两点一线,生活缺乏色彩,这也算是个快乐的小插曲吧。
“疯”到一点多,大家都困了,纷纷去睡觉,我却毫无倦意, 打开电脑,不觉思绪飞扬。
又是忙碌的一天。每天我们所付出的,和所得到的不成正比。 但我们没有选择。一没身份二不懂英文,又能怎么样呢?所以我每天都在乞求上苍垂怜我们,让我们都能够顺利的拿到身份。好去实现我们的美梦——美国梦。
活到现在,我不能说我的人生道路是顺利的、精彩的,但我活得很踏实,感觉很幸运。我经常会碰到好人,比如那些在我来美国这一路上帮助过我的人,在美国眷顾我的人,我衷心的感谢他们。 朋友们说我有个容易满足的心态,人生来平等不过是句哄人的话,生在富贵之家的公主与我这样生活在荒凉小岛上的野丫头,怎么可能平等呢?
人比人气死人,十个手指都有长短,所以老祖宗说 知足常乐,我知足,所以我快乐呀。我小时候羞怯,长大以后的性格变得很开朗,很容易和别人混熟。我现在就有很多的好朋友,在我眼里,她们都是上帝送来帮助我的天使。我们像亲姐妹一样生活 在一起,工作虽然累,但是和谐相处,每天都有快乐的时光。
说起来上帝还是大致公平的,我们家虽然生活在荒岛之上(到 2006年才完全通电),家境贫寒,但是家庭生活却很快乐。我爸爸是个高大魁梧的帅哥,妈妈是公认的渔乡美女(这是村里的人都这么说的),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他们的三个儿女都长得对得起观众。我把读书机会让给弟弟和妹妹,但是他们还是没能完成高中学业。后来我弟选择来美国了,我妹留在家乡,现在也嫁了人,为人母了。 我爸是我们村公认的老实人,他的性格也开朗,脾气好,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他对谁红过脸。每天都笑呵呵的,在他眼里都是好人,为此吃了不少的亏。我妈总说他不长记性,没心计。记得小时候总在饭桌上听到我妈教导我爸跟谁谁说话时要注意,别把什么都抖给人家;和谁谁做事时要小心点,别上当、吃亏,好像在教育一个大男孩,爸爸总是满脸虔诚,频频点头,惟命是从,没有一句异议。
相对我爸的好脾气,我妈则是一个火爆性子的人。脾气急,火性大,来的快,去的也快。平时她一发脾气,我爸就说:“暴风雨要来了,小的们快找避风港吧。”
逗得我们都笑了,我妈也笑了,刚才还电闪雷鸣,转眼云散雾开,阳光灿烂。
其实我妈她也有可爱的一面,她很爱说笑,口齿伶俐,人又冰雪聪明,她有时候会做个滑稽动作,或者说个笑话,让我们眼泪都笑出来了。邻居们看见了就会羡慕的说:瞧这一家子,好得就像姐妹兄弟一样。
妈妈爱我们,用她自己的方式。她的爱给我的童年和少年洒满阳光。
为了生计,为了自由和幸福,我和弟弟离开贫寒但是温馨的家,远渡重洋来到美国,转眼好几年过去了。我和弟弟在地球的这边,父母和妹妹在那边,关山万里,音容渺茫。记得临行的时候我对爸爸说,您和妈妈要是想我们了,就在我们家院子里打个洞,打得深一点,穿透地球,您和妈妈就能看见我们了。 爸爸背过脸去,妈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她的眼泪像晶莹的珍珠,一颗一颗落在我脸上。
(2009年2月19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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