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甲申清明。 我孤身一人来到西域甘州（今甘肃张掖）,这个春风不度的古城。这里如今商业凋敝，市容杂乱，空气干燥，草木枯黄。虽已是人间四月，却不见一些春天的颜色。每到下午四五点钟，还会刮起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整个城市便笼罩在茫茫黄尘之中。

我从繁花争艳、明丽鲜亮的青岛海滨飞来，就象穿过时光隧道，一下子回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 因为是星期天，又恰逢停电，无处上网，只好一个人躲在宾馆的房间里读书、睡觉，打发自寻的寂寞和枯燥。

黄昏，风沙暂停之后，脸蛋圆圆、眼睛明丽、娇媚的服务小姐告诉我来电了。我赶紧去找网吧，好不容易寻得一个空位，看了一个小时的帖子，又买了一本随笔集。回到房间，洗过热水澡，躺在床上看新买的书，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我在梦中回到故乡的村庄，迈进临街一户人家开的小商店。不少熟悉的村人聚集在小店里，几天前失踪的我的女同学玉萍居然也在。她竟然是二十几年前读大学时的样子。高挑、俏丽、留着短发，只是脸上一条醒目的伤痕，似乎在印证着几天前发生的悲剧。 她脸上挂着泪，眼睛红红，像是刚刚哭过。靠门的一旁还站着她十余岁的弟弟，怯怯的，好像担心他的姐姐会随时消失。

我喜出望外：“你回来了？这些天你去哪儿了？大家都担心死 了。”

玉萍没有回答我，只是幽怨地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出门走了，她的弟弟紧紧跟上去。 街上忽然站满了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回来就好，听说宝马车没有找到。有人比什么都好，宝马有什么用。玉萍这是回来挨家走走，跟长辈们报个平安。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心猛地一揪。我知道，玉萍完了，她失踪三十四天，今日托梦，说明她已不在人间。

一个月前，在青岛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有同学告诉我玉萍失踪的消息。同学说三月十日晚九时许，玉萍开着宝马车在音乐广场接到一个电话，接着就连人带车神秘失踪。她的家人报警，电 台、电视台、报纸等媒体纷纷发出寻人启事，青岛警方也成立了专案组全力侦破。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玉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音信全无，关于她的浮言却在坊间弥漫开来。

玉萍跟我是小学同学。儿时的玉萍活泼、聪慧，功课非常好。 整个小学阶段一直当学习委员，各门功课总拿第一。虽说是个不重视读书的年代，但功课好的女生还是很受老师宠爱和同学宠爱。玉萍第一批戴上了红领巾。 由于性格的原因，记忆中我跟玉萍没有建立起什么友谊，反而常常发生冲突。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过“六一”节，老师安排我演节目。 我心存不满，以没有白衬衣为名罢演。谁知家境殷实的玉萍从家里拿来自己的白衬衣借给我，让我“罢演”无法得逞。后来我又借口玉萍的衬衣扣子是绿色的，女生衬衣男生没法穿。这个理由不但没有被老师接受，反而挨了一顿训。

后来演出结束，为了发泄不满， 我故意把白衬衫用墨水弄脏，惹得玉萍大哭，竟有一年多不跟我说话。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勤工俭学，每个班都养了几只兔子，每周都有劳动课。同学们奔赴原野、河边挖野菜，记得那是我们最快乐的节日。有一次，我和几个男生只顾在河里摸鱼捞虾，把挖野菜的事给忘了。眼看着太阳落山，我们几个心里发了 愁。而玉萍她们几个女生的篮子里早满了野菜，正在河边沙滩上悠闲地晾衣服呢。有男生提议偷她们的菜回去交差，我却觉得丢人， 断然否决。一个叫石猴子的男生计上心来，说：不用偷，我让她们乖乖把菜送给咱们。我们都笑他吹牛。只见石猴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条死蛇、几只癞蛤蟆藏到玉萍她们的菜篮子里。女生们上岸来收拾菜篮子，被吓得哇哇大哭，挖来的野菜全扔了。 我们如愿以偿拿女生的野菜交了差。没想到，第二天玉萍将我们告到老师那里，玉萍还一口咬定我是主谋，害得我在班会上做了三次检查。 我们俩从此结下了“深仇”，以至于小学毕业、初中两年都没有说过话。

玉萍天资聪慧，又肯用功，初中毕业后顺利考上了平度一中， 两年后考上了山东工业学院。1985年本科毕业分配到淄博教书，嫁给一个博士。九十年代中期玉萍下海，开了一家计算机公司，据说生意很红火。

玉萍考入一中时，我进了二中。高中毕业那年，经几个同学撮合，聚过一次，儿时恩怨，一笑泯之。后来便天各一方，开始了各自的人生。 五年前，我在胶东的小县城里当律师。有一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约我和一个法官朋友吃饭。那法官是她的一中校友，和我也是熟人。多年不见，我们都很兴奋，她喝了不少红酒。记得席间她不停地跟我说话。她视野开阔，人情练达，思维敏捷，给我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早已不是那个心高气傲、动辄告状的小女孩形象了。那天她饮酒过多，我亲自用车将她送回青岛。

玉萍功业有成，家里却厄运频频。她兄弟姊妹四人，她是老大，下面一妹二弟。五年前她的妹妹在新疆死于煤气中毒。三年前 她的大弟又在老家死于火灾，我曾打电话安慰过她。没想到仅仅数年，厄运又降临到了她自己的头上。

我个人的经验，亲朋好友不能入梦，入我梦中多有不测。三年前我在从郑州回青岛的火车上，突然梦见儿时好友凯书头部受伤， 危在旦夕。回家后果然得知凯书因车祸住院，急到医院探望，凯书床上形象竟与梦中完全一样！我知道凯书性命不保，五天后的除夕夜，好友果然撒手西去。

我曾经千百次质问上苍，世上有那么多的恶人，你为什么偏偏惩罚良善和聪慧者？ 梦中的玉萍，脸上有一条很深的伤痕，似乎在控诉暴力的发生。玉萍，我的同学，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你为什么默默无言？你满含幽怨的眼睛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惊魂入梦，长夜难寐，草成小诗，以飨亡友：

弯月惊风难成眠，

 孤星残照意阑珊。

 八声甘州到塞外，

一帘幽梦来窗前。

少年曾碍梅竹猜，

老来谁堪杨柳岸。

忽报芳魂随风逝，

泪洒人间四月天。

（2004年清明于古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