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时候，大哥的孩子从学校回家，与我视频聊天，父亲也从自己的房子里过来，坐在镜头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神色肃穆，眼里深藏着忧郁。我的心一阵颤栗，眼神躲闪着不敢去正视父亲。 算起来，父亲与我分别，已经快两年了。父亲和母亲同龄，今年七十有五，晚年父子分离，团聚无期，电话里父亲的感慨常在我心：爱而不见，徒增伤感！

父亲的忧郁我心深知，他老人家早年漂泊，备尝骨肉分离之痛，深怕早年的命运在我身上重演。两年前我要出国的时候，父亲殷殷叮咛：一个人在外好好照顾自己，住两年就快回来看看。来到美国之后，父亲又多次来电话：海外环境复杂，不要参加一些政治性组织，不要参加影响国家形象的活动，不要乱说话。反反复复，每次都嘱咐半天，我知道，父亲是担心我口出无状，惹下祸回不了国。 父亲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幼年丧母，跟着祖父讨生活，尝尽人间艰辛。十七岁参加工作，十八岁入党，先后当过镇团委书记、 银行（信用社）主任、伐木工人、农村党支部书记、生产队长等， 早年辉煌、中年凄惶、晚年幸福安康。母亲曾自豪地对我们兄弟姐妹说，你们父亲虽然一生不交运，却一身清白，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一辈子没有犯过任何错误。

母亲说的错误当然是指政治错误和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 我知道父亲做银行主任的时候，才25岁，是县里最年轻的金融干部。可惜的是国家陷入了三年困难时期，胶东一带已经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父亲微薄的工资根本无法养活一家老小。为了家人活命，父亲忍痛扔下了锦绣前程，一个人闯去东北做了伐木工人。母亲说，你父亲走后，银行怀疑他卷了钱逃走，派人查账，结果发现 他管的几千万块钱一分都没有少。那年年终，单位还送来一张奖状。单位领导表示，我父亲现在回单位的话，可以继续任职。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但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也去了东北。不幸的是，三年后当我们全家在东北立足，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一场大火又烧毁了父母刚刚建起来的家。幸亏其时胶东的经济形势已经好转，我17岁的小舅一个人赶去东北，找到我的父母，把他们带回老家。

父亲两次跑丢了公职，只能在老家农村落户，成为跟祖父一样的地道的农民。父亲在公社（大陆开放前在乡镇一级设立的政社合一的政权组织）的上级领导感念他的质量和工作作风，为他接上了组织关系，并委任他做了村党支部书记。 父亲做了三年村支书，大陆开始了十年“文革”时期，父亲和他的上级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只能下台。“文革”后期，父亲还作了几年的村生产队长。父亲为人正直、廉洁奉公，是现在的官员无法比拟的。

记得当年生产队种了很多花生，收获的时候大人孩子都偷吃集体的花生，生吃、烧着吃、捧到河里洗洗，用瓦罐煮着吃，因为饥饿缺乏营养，社员们只要不往家里偷拿，吃点花生干部们一般也不管。父亲是个酷爱吃花生的人，但是集体的花生他一个都不吃，有些社员看不过眼，偷偷烧些花生装到他口袋里，被他发现臭骂一顿。但是当生产队里的花生分到每家每户，父亲却坐在自己家的麻袋上，不声不响吃到半夜。

跟父亲比起来，母亲可就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了。父亲离开胶东去了东北，全家老小都丢给了母亲，饿得眼睛发花的时候，母亲就去“偷”集体的地瓜。母亲说有个邻居的大妈告诉她，你不能看着孩子们饿死啊，村东头的地窖里有些地瓜，你可以“拿”些回 来。大妈和母亲每人端着个脸盆，上面盖上一些衣服，装作洗衣服的样子，用孩子粘知了的竹竿绑上一根铁钎子，从地窖口伸到窖内，插到一个地瓜提上来。这样小半天就能“偷”十几个地瓜。母亲说因为大人们都去大炼钢铁了，这些地瓜没有人管，很多都冻坏了。但是坏了地瓜也是粮食啊，家里的锅都被砸碎炼了钢铁，母亲把地瓜切成片，放在火里烤着给孩子们吃。母亲说，靠着她偷的这些坏地瓜，我们一家才没有饿死。母亲还说，她去公社开证明到东北找父亲，亲眼看见一个衣着整齐的年轻的女人倒卧在公社门口， 母亲进公社的时候看见她还有口气，伸着手哀哀地哭，她拿了证明信出来的时候，那女人身上被盖了一条白色的袋子，人已经饿死了。

任何人都是时代和文化的产物，父亲是他那个时代的共产党员，一辈子恪守自己的政治信仰和理想道德，言行举止不肯越雷池一步。汶川地震的时候，村里号召捐款，村长书记都只捐了10块钱，父亲却捐了100块。这些年党风不正，官员贪污腐化被抓被判的新闻时常出现在媒体上，父亲看这些新闻总是脸色凝重，长长地叹气。 我家姊妹兄弟五个，我是老四，父亲对我似乎特别关注。记得我读寄宿中学的时候，父亲时常顶风冒雪上百里去给我送粮食，我去北京读书的那年，临行前父亲送我两句话：做一个有出息的男 人，两件事情不能沾，一是金钱，二是女人。父亲的话我恪守至今，成为宝贵的人生财富。

两年来，父亲的对我的思念也日益深邃。妻子电话上对我说， 父亲春节期间让弟弟在他的房间里拉一条宽带，装一台电脑，父亲的意思很明白，他是想通过网络跟我在视频上见面，聊解思念之苦啊。

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圣人之言总是充满人生 的道理。父亲老了，我却远渡重洋来到美国，不能侍奉双亲安度晚年，人生之痛，莫此为甚。我常常在想，我老爹一辈子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甚至在老婆孩子面前也不敢说上级和他的党一个不字，他活得多么辛苦，多么累啊。这样的人生，多么难受。

2010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