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出生于1935年2月。两年后,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胶东一带迅即沦陷。父亲五岁失去母爱,祖父不治生业商贾,父亲的童年是在贫困饥寒和战火弥漫中度过的。父亲自幼聪慧,小学毕业后,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青岛的一所师范学校,其时伯父已参军入伍,祖父坚决拒绝父亲再去青岛读书。后来母亲曾对我感叹, 当时青岛文化人才奇缺,父亲若去了青岛,他的一生当有另一番命运,都是造化弄人。
父亲生于贫寒之家,没有沾染任何不良嗜好。他当年不抽烟, 不喝酒,不赌博,作风正派,为人正直,工作认真、能干,很快被镇上任命为沙梁村团总支书记。不久又入了党,被调到南村镇任信用社主任。 1960年,由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等“三面红旗”带来的灾难,山东大地赤地千里,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胶东一带村村都有人饿死。史书上记载的“易子而食”的极端现象在一些地方开始出现。当时我父母已经生了大姐建英、大哥建忠。祖父也已再续弦,一家六口全靠父亲二十几元的工资过活。看着饿得整天啼哭的孩子和下不了炕的老人,父亲一咬牙决定闯东北。
在我们家乡,有一句话叫“死逼梁山下关东”,把下关东和上梁山相提并论。可见不是感到了死亡的威胁,父亲是不会丢掉公职跑到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伐木头的。 听母亲说父亲去东北其实还有一些其他因素的影响。我们村有一个叫小初的光棍汉,曾经是父亲的同学,他闯东北回来戴着皮帽子,见人就送煎饼。他说,东北养穷人,地里插根木棍都长叶子, 房前屋后撒点种子,一年的口粮就都有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连大字不识几箩筐的小初都混得人模狗样,一时间沙梁村不少人闯关东去了东北。当时去东北没有公社的证明不能落户,只能当“盲流”,我们家有个亲戚在公社当文书, 可以开出证明。恰在这时,我伯父已转业到了东北,他来信说东北的林场正在招工,父亲去东北不用担心工作问题。这些有利条件促使父亲痛下决心,丢掉信用社主任职务一个人去了东北。 父亲离职后,单位对他进行了全面审计,没发现一分钱经济问题。单位领导说,他手里掌握着几千万资金,面临饿死却不沾一分,这样的干部太难得,走了太可惜!
这一年的年终,单位给父亲发了一张奖状送到家中。
二
父亲在东北林场找到工作后,母亲把大姐寄养在姥姥家中,带着大哥也去了东北。 在东北的那段日子父亲从来不愿提起。对他来说,那是他人生的滑铁卢。他认为如果不去东北,挺过那段极其困难的岁月,人生将过得优裕而闲适,不会有那么多贫困和屈辱相伴终生。而我却认为,闯东北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宿命。历史唯物论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当时那么多闯东北的有利的客观条件,让青春热血的父亲如何抗拒?!
母亲去东北以后也在林场上班,领取商品粮,工作虽劳累艰苦,肚子总能吃饱。不久,我二哥建刚在东北出生了。 生活刚刚安稳,我家又蒙大难。 刚到东北的时候,因为从关里去的人太多,林场发不了安家费,父亲靠工友们的帮助搭了间木屋,母亲来后又添置了一些衣柜、饭橱等家具和日常生活用品,总算有了家的模样。东北的冬天 奇寒无比,家家都生着火炕。有一天,父母上班不在家,四岁的大哥建忠学着抽烟,引起大火,一个好不容易建起的家一下子化为灰 烬。 据说母亲跑回家时,房子都烧红了,我二哥还在炕上睡觉。母亲像疯了似的,多少人也拉不住,她硬是冲进大火把二哥抱出。刚跑出来,房子便轰然倒塌,我二哥居然毫发未损。
父母有两个月没有寄信,姥姥知道出了大事,她让十七岁的舅舅带着两斤黄烟作路费去东北找我父母。此时胶东的形势已有好转,在东北又一次沦为赤贫的我的父母只好跟舅舅回了老家。
三
因为公职跑丢了,父母只能回到沙梁村落了农业户口。一年后,父亲的一位老上级为他接上了组织关系。很快,父亲又被任命为沙梁村一大队党支部书记。
父亲干了两年党支部书记,文革便开始了。 文革是我们民族历史上的一个劫数,也是我们家族历史上最大的劫数。我们一家差一点湮没在漫漫十年的历史暗夜里,成为时代的祭品。
父亲干书记的时候,提拔了一个抗美援朝回来的复员兵。此人长着一张冬瓜脸,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麻子,村民们都叫他麻子冬。麻子冬人勤嘴甜,要求进步,很讨父亲欢心。父亲没读多少史书,不懂“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安排他当了民兵连长。文革一开始,此公扯旗造反,矛头首先指向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我的父亲。 父亲召集副书记綦连书、大队长綦官埠到我家开会。父亲说, 现在全国都在批斗当权派,麻子冬既然愿意当官,这个差事就让给他,咱们不干也罢。綦官埠是个下放工人,对当官本也没什么兴趣,表示同意。唯有外号“大老粗”的綦连书激烈反对:你们好糊涂!斗争当权派不过是一阵风,迟早会过去。你们现在把权力拱手相让,让麻子冬得了势,等着他给你们好果子吃吧!
应该说“大老粗”并不粗,他曾在解放军十八军当兵时随丁盛将军入藏,参加过对印反击战,见过大世面,有一定的政治斗争经验,岂是父亲、 綦官埠等工农干部所能比拟的?在他俩分别辞职后,“大老粗”的话不幸言中。 麻子冬夺权以后,由于担心为人正直、清廉、群众基础好的父亲东山再起,威胁自己的权位,立即组织一批无赖、卑劣的造反派整我爷爷的所谓历史问题和“现反”言论,以图株连父亲。
为此, 我爷爷挨了三年的批斗,父亲的党籍也被挂起来。1975年邓小平上台大搞治理整顿,昌潍地区工作队进驻我村,父亲的组织生活才最终恢复。
麻子书记杀向我家的第二刀是对下一代进行打击压迫。我大姐 建英、大哥建忠学习成绩都很好。特别是大姐建英,冰雪聪明。由于家里穷,没有凳子,她总是站着听课。当时母亲多病,卧床不起,建英姐经常要请假,常常一个月上不了学,成了学校里请假最多的学生。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建英姐升高中还考了全校第二名。 当时升高中需要大队推荐,麻子书记坚决不同意我姐上高中。 建英姐的班主任綦书春老师多次去找麻子书记,都没有结果。綦老师连连摇头,这样的学生上不了学,太可惜了!
在母亲的督促下,父亲去找麻子书记,麻子书记拍着胸脯保证:“老李,我怎么说也是你提拔的,知恩不报岂非小人?放心, 孩子上学包在我身上!” 可是开学几个月了,我姐还在生产队里干活。一天,她听说麻子的女儿数学考0分、语文考8分也升了高中,哭着跑回家。父亲气愤地找到麻子书记,这家伙竟哭丧着脸说:“老李,不是我不帮忙,建英的爷爷有历史问题,我磨破了嘴皮子公社也不批呀。” 后来建英姐在公社砖瓦厂找到一份抬砖的工作,每月12元钱, 还得投生产队8元买工分。大姐当时才16岁,每天象青壮劳力一样干活,胳膊累得又粗又肿。但因为每月有4元钱的收入,姐姐很开心,工作很卖力,不久被提拔为伙房事务,还参加了厂里宣传队的活动。麻子书记见不得我们家境好转,千方百计要把我姐追回生产队。砖瓦厂张苏田厂长是个抗美援朝的老战斗英雄,得知此事, 他怒斥麻子书记:“你也算是当过兵的人,怎么尽干些小人的勾当!”
麻子没把建英姐追回队里来,竟丧心病狂地把气撒到大哥建忠 头上。当时建忠哥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放学回家路上与一个叫升杰的同学嬉戏打闹,平白无故挨了麻子书记一个耳光。母亲简直气疯了,父亲抓到麻子书记把他押到大队部报官。滑稽的是原告是我父母,被告是麻子书记,“法官”竟然是副书记“大老粗”綦连书。当时我已经记事,我清楚地记得,大队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綦连书“法官”一“开庭”,母亲就跑了题,声泪俱下地控诉麻子书记自掌权以来忘恩负义、一再迫害我家的累累“罪行”。麻子书记居然不作任何实体答辩,只是一再赔不是。最后,綦连书裁判麻子书记向我父母当众赔礼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我父亲点着麻子的鼻子说:“你今后再敢背后动我儿子,我就剁掉你的爪子!”麻子书记诺诺而退,门外的群众哄笑而散。
我父母打了一场口水官司,却赢得了全大队社员的尊重。邻居 有个麻子大娘(她老人家脸上也有些许麻子),平时常受麻子书记欺侮,这天竟来我家道贺。母亲说:“孩子平白无故被打,你老还有心说笑!” 麻子大娘感慨:“麻子冬是什么人?他都当着那么多人给你赔礼道歉!多大的面子呀。我那年看电影跟他拌了几句嘴,平白无故 被他打掉两颗门牙,还游了三天街。最后还不是请他喝了酒消了气才罢休?”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们家的酒多,淌出南门了。”
麻子大娘哭丧着脸:“利他娘(我大哥乳名利),不是我人贱,我们哪像你家呀,你孩子他爹是党员,自家兄弟(指我舅舅) 是大队文书,麻子书记惹了你,你敢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要轮到我头上,还不是找死?哎,人和人不一样呀。”说着,抹着眼泪走了。
每当母亲说起这段往事,我总感到无比的辛酸。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一个人格卑琐、反复无常的小人物竟能左右一个文化名村的命运,影响无数个家庭几代人的人生,甚至剥夺人们神圣的人格尊严,这让我对人类文明的脆弱感到迷茫。
四
麻子书记后来还干了件荒唐事,最终导致他身败名裂。 1975年,邓小平的整顿工作队进驻我村。造反上台的麻子书记 因为欺压百姓、民怨沸腾被罢了官,他依靠自己以前的关系到镇办粮油厂当厂长。由于吃拿卡要、恶习不改,不到一年再次被撤职,下放到村里。 当时我们村在工作队的指导下种植水稻。那年秋天,水稻丰收,田野一片金黄。大队专门安排了护秋队,工作队专门安排工作 认真的老干部綦官埠当护秋队长。谁也没料到,綦官埠抓到的第一个窃贼竟是刚刚卸任的麻子书记。
那是个深秋的后半夜,天已微寒。綦官埠一个人值班,不敢睡得太沉。在似睡非睡中,听到有人敲窝棚。他假装睡去,还故意发 出鼾声。门外的窃贼见没有动静,放心去偷。窃贼刚放下绳子,抱起一捆水稻,綦官埠站在他的面前。一见是冤家对头,麻子前书记撒腿就跑,綦官埠穷追不舍。眼看被追上,麻子前书记转身跪下磕 头如捣蒜:“官埠官埠,放过我吧,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綦官埠用麻子前书记的绳子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放了你? 你见过猫放过老鼠吗?何况你还是个当过猫的老鼠!”
一大早,沙梁村的社员们就看到了一场大快人心的好戏:麻子前书记被捆在联办(村联防办公室)门外的电线杆上,头上、身上都披上了一层白霜。布满麻子的脸更像被霜打了的冬瓜了。他的脚下还放着那捆水稻。那天恰好是沙梁村大集,沙梁地处平度、即墨、胶州三县交界,是个著名的大集。每到逢五排十,周围村庄的人都蜂拥而至。 听说抓了个“小偷书记”,围观的人比平时多出好几倍。由于麻子前书记是名人,很多人都认识他。大家指指点点,有人说:我说书记,你在台上抓偷粮的可是铁面无私,怎么刚刚不当书记自己也学会偷粮食了?麻子前书记就差找条地缝钻进去。
太阳冒红的时候,联办的负责人张文永来了,麻子书记涎着脸央告:“老张,看在咱俩共事多年的份上,放了我吧。”张文永说:“抓住偷粮食的示众三日,这可是你老兄当年定下的规矩。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我可帮不了你。”
后来,还是父亲让民兵把他放了。
1976年10月文革结束,我们家的劫难也结束了。父亲重新恢复了在村党支部的职务,他依旧刚直、清廉。1997年他60岁上临近退职时,麻子前书记在党员会上突然给他提意见:“老李只顾自己钓 鱼、养鸟,村后的路也不修,不关心群众疾苦。”
綦官埠、綦官智等老党员噌地站起来:“老李不如你,他不会偷水稻!”
母亲说,麻子前书记的发言是父亲当了一辈子村官,唯一听到的反对声音。
(本文写于2003年2月2日父亲生日)
后记:麻子书记去年又惹出一件滔天大祸,他儿子不幸去世,他居然对儿媳非礼,因儿媳反抗,他残忍了杀害了儿媳并毁尸灭迹。最终被抓获归案,目前被判处无期徒刑,在监狱里服刑。
发表回复
要发表评论,您必须先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