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仙逝
我的姥姥今年90岁了,春节之前,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说,“我感到不行了,好走了。
”听闻此言,不觉悲从中来。我说:“姥姥,过了年,春天就来了,您就会好起来了。”
她摇摇头,说:“我走的时候,你们都送送我就行了。”
我看得出, 她已经感到时日无多了。
正月初四,我回到青岛上班。初八晚上,半夜里,刚刚合眼, 顿觉浑身发热,头晕目眩。四周到处是似人非人的异类,张牙舞爪,学做人语,如坠幽冥世界。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不觉浑身酸痛,心事浩渺。我知道,我的姥姥就要离开我们了。
第二天,周天寒彻,白雪飘飞,山东半岛笼罩在一片银色世界里。我坐公交车回家,去见姥姥最后一面。姥姥已经睁不开眼,也不爱讲话,只是神志还清晰。听母亲说,姥姥已经七天没有吃饭了,每天只喝一点水。我心说,即使健康人七天不吃饭也受不了啊,姥姥啊,您这是怎么了?您真的要离开我们而去吗? 我紧紧握住姥姥的手,泪眼模糊。这时舅舅找来医生给姥姥打点滴,姥姥突然睁开眼睛说:“不要打针了,让我走吧。”
舅舅说:“娘,还是打个针吧,咱们不疼钱,咱家有钱给你治病。”
姥姥坚决地说:“毛主席没有钱?该走不还得走?让我走!”
从此姥姥再也没有打过针。 正月十二黄昏,姥姥驾鹤西去。
姥姥走了,永远离我们而去,不管我多么地不能接受,这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 泪眼婆娑中,关于姥姥的一些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
不弃不离
姥姥17岁嫁到沙梁村,生了母亲、二姨、小舅三个儿女。27岁那年,我姥爷因为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武装,跟日军作战时被三个日本骑兵追杀,从死人堆里爬回家,惊吓过度,死在自家炕上。姥爷去世时,我母亲八岁,二姨五岁,小舅十一个月。家里还有一个年迈的婆婆。 关于姥爷参加的部队的性质,母亲其实并不确知,她只记得我姥爷临死的时候,对家里人说:“将来是八路的天下,穷人都会有好日子过,你们不用担心。”
我爷爷生前也曾经说姥爷:“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当什么八路啊。”姥姥去世前,母亲跟父亲议论起来,父亲根据这些线索,断定我姥爷当年参加的一定是共产党的队伍。
那个时代,男人死了,天就塌了。好心的邻居都劝姥姥改嫁。 姥姥的娘家虽非钟鸣鼎食,也是小康之家,还有人在青岛做买卖。 姥姥的姑姑劝姥姥改嫁到青岛,让我母亲去卷烟厂做童工。姥姥说:“俺还有一个老婆婆,七老八十了,连水都不能打,我要是走了,她掉到井里怎么办?”
姥姥的姑姑说:“你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心,那就在那里苦熬吧。”
正值青春年华的姥姥决心留下来,供养婆婆,抚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姥爷去世之后,一家五口,老的老,少的少,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到姥姥身上。姥姥是小脚,那个年月,农村没有农业机械,播种、施肥浇灌收割,一切繁重的农活都靠姥姥一个人操持。八、九岁的母亲有时也能帮姥姥一点忙。母亲说,有一年夏天,麦子丰收了,有骡马有男人的人家早早把庄稼收回了家,姥姥和母亲肩抬手提,收了几天,人都累得虚脱了,庄稼还剩了一大片扔在坡里。有一天晚上,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姥姥还在地里弯着腰挥舞着镰刀收割。年幼的母亲带着二姨从家里找来,天突然起了风, 乌云密布,四周是明灭的鬼火,母亲和二姨吓哭了。一向刚强的姥姥望着苍天,搂着两个女儿抱头大哭起来。姥姥跪在田里哭诉: “天啊,天啊,你真得不让我们母子活了吗?这点庄稼,是我们一 年的命啊。”
或许姥姥的哭声感动了老天,不知过了多久,风息云散,月亮也露出了半个脸,那场大雨终于没有落下来。一些好心的乡邻也来了,忙了一夜,总算帮姥姥把庄稼都收回了家。
若是丰年,姥姥只是苦些、累些,碰上荒年就要人命了。母亲十岁那年,胶东大旱,颗粒无收,田里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姥姥带着母亲去要饭,走了三个村子,没要到一点干粮。家里还有年迈的婆婆,生病的儿子,母亲饿得哭,姥姥只能偷偷地抹泪。终于,一个好心的老婆婆发现了她们,给了她们三个胡萝卜。姥姥让母亲咬了一口,立即收起来,欢天喜地往家赶。姥姥说,有了这三个萝卜,老人和孩子的命就都保住了啊。
到了冬天,姥姥还做“生意”。那时候,国共开始了惨烈的内战,姥姥经常要背着粮食到大沽河南岸国统区的青岛、沧口去卖掉,利用两地的不同价格,挣一些黑面和麸子糊口。因为共产党军队对国统区实行经济封锁,姥姥他们通常都是利用晚上过大沽河。 我至今无法想象小脚的姥姥是凭着怎样的生存勇气和生命毅力如何绕过军事封锁线长途跋涉上百里去“走私”粮食的。 记得姥姥说,有一次,她过河时掉进了冰窟窿,好不容易爬上来, 全身湿透了。因为天气奇冷,走着走着,身上的湿衣服就哗啦哗啦响起来。
还有一次,姥姥到国军防区卖粮食,过河时被解放军抓住,粮食被没收。当时很多被没收粮食的人都在外面蹲着。那时我舅舅正生病,姥姥万般无奈,找到一个八路干部苦苦哀求说,“俺家里有一个生病的孩子,没收了粮食孩子就没救了。你还给俺一点吧。”
那个八路干部可能也是穷苦人出身,他见姥姥可怜,随手给了姥姥很多没收来的钱。姥姥说,那些钱比她的本钱还要多,够她买三缸麦子。姥姥一辈子都感激那个八路军官。
那是个兵荒马乱、土匪如毛的年代,我的家乡沙梁镇是各种军事力量征讨杀伐的战略要地。姥姥家住在村南,经常听得枪响,小脚的姥姥就要背着老人、拖着孩子“跑荒乱”。有一次,一支国军队伍打进沙梁,抓鸡抢粮,拉开姥姥的抽屉找“八路”(实际是找鸡蛋)。没来得及逃走的姥姥一家都吓坏了。这时进来一个军官, 军官喝住了抓鸡的士兵,说“这是好人家,不许胡闹。”军官临走对姥姥说:“大娘,你南边没有仇人,北边也没有仇人,不用害怕。”
原来这个军官是沙梁村的,对姥姥为抚养老小而守寡很是敬佩。
经历了数不清的危险和艰辛,在贫寒穷乏中苦苦挣扎了多年, 一个年轻的寡妇硬是靠着惊人的毅力,走过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 发付(我乡方言,“送终—安葬”的意思)了婆婆,将三个年幼的孩子抚养成人。
春晖朝霭
母亲十八岁那年,经姥姥做主嫁给了父亲。母亲八岁没有了爹,父亲五岁没有了娘。姥姥说,他们俩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母亲生大哥的时候,突然得了一场怪病。我们村里的老中医綦明梓来看了几次,治不好,丧失了信心,后来怎么请他都不来了。姥姥在我家炕上坐了40多天,眼看着母亲生命垂危,对我父亲说:“你再去请医生看看,再不行,就准备后事,把孩子送人吧。”
父亲跑去请綦明梓,老中医不停地抽烟,一言不发。我父亲早晨坐到中午,人家就是不肯动身。就在这时,年轻的医生綦书耿从外地学习回来了。老中医让他来给我母亲看病。书耿医生看了看,问明了症状,开了方子。父亲照单买了药,煎给母亲吃。母亲吃了三副之后,有了起色。父亲再去找医生,医生生硬地说:“病已经好了,人需要调养。”
父亲很羞愧,家里一贫如洗, 哪有钱买营养品?听说村里杀了羊,他去问生产队长:“羊骨头能 不能便宜点卖给我?家里有病人啊。”队长知道我母亲的情况后, 说:“花什么钱,拿回家去吧,病人要紧”。但廉洁的父亲不愿占集体的便宜,还是放下几毛钱,拿了骨头回家煮了肉汤给母亲喝。命不该绝的母亲居然渐渐康复了。
随后,国家就进入1959至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在银行工作挣的每个月几十元钱根本无法养活一家老小。情急无奈之下, 父亲带着母亲和一岁的哥哥去了东北,三岁的大姐则留在了姥姥家里。
1963年秋,山东经济形势略有好转,人们不再挨饿。姥姥想念母亲,却一连几个月没有接到父母的一封来信。姥姥断定东北出了大事,就让十七岁的舅舅带着两斤黄烟做路费,到东北寻亲。我至今没有搞明白舅舅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父母的。他那时还是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少年,而且东北我父母处也没有具体的地址,只知道一个模糊的去向。当是老天可怜,舅舅还是在大东北的茫茫 人海中找到了父母一家。
但是,聪明的小舅舅见到他们的时候,我们家已经烧成了一把灰烬了。舅舅后来说,我父亲穿着破衣裳从林场回来,那样子跟要饭的没有区别。原来,东北已无存身之地,要强的父亲不肯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家的亲人。直到舅舅找来,说家乡已经饿不死人了,还说了姥姥让他们回家的意见,父母才只好跟着舅舅返回山东。
因为我家在沙梁的老房子已经塌了,姥姥就让舅舅和父亲到青岛贩竹竿,挣点钱买了砖瓦。几百里的路他们要步行用小推车往返运输,我不知道父亲和舅舅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徒步往返了多少趟青岛,才挣够盖房子的钱,勉强盖起了三间简陋的农舍。当年的腊月,我呱呱坠地,诞生在这座新盖的房子里。我时常想,如果没有姥姥,没有舅舅,我可能要出生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吧。
我从记事起,印象中的姥姥就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过脾气。她总是那么和蔼,说话轻声细气,慢言细语,即使对孩子,也没有大声呵斥的时候。舅舅舅妈结婚很久都没有孩子, 记得那是姥姥最忧愁的日子。天天烧香拜佛,四处问卦求神。也许是姥姥的虔诚感动了苍天,舅妈一次生了双胞胎两个男孩,两年后,又生了一个男孩。三个孩子一下子交给年已六旬的姥姥,这可把她老人家乐坏了,也累坏了。姥姥看孩子非常上心,一刻也不让她的宝贝孙子离开视线。母亲说,姥姥老年时看孩子,一点也不比她早年做买卖轻松。三个小表弟又都个个调皮好动,牵住这个, 逃走那个。姥姥又是小脚,经常累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姥姥的手臂因为长年抱孩子,劳累磨损,竟然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肉瘤。
不如归去
这些年农村的日子好了,姥姥也渐渐老了。姥姥的晚年是幸福的。姥姥行下春风,自然秋实累累。她的三个孙子个个出息,对她更是非常孝顺。五年前,她有了重孙,逢年过节,四世同堂,很让村人羡慕。姥姥经常扳着指头数我们这些表兄弟以及各人的孩子,竟有五十四个。她常说,我一个人,繁衍这么多后代,知足了。
姥姥和舅舅的生日都是二月,而且相差不几天。我们经常合起 来给他们过生日。今年是她老人家的九十周岁生日,我们十几个表 兄弟很久就打算给她老人家隆重庆祝九十寿诞,谁知天不遂愿,老天爷竟然提前召回了她老人家。
父亲说,若在传统社会,像你姥姥这样年轻时持节守寡,对家庭 做出巨大贡献的老人,去世后地方官是要上奏朝廷立牌坊的。弟弟也说,你还是给姥姥写点东西吧。
姥姥去世前,经常给我们讲她早年的故事,但是她从来不提我的姥爷。有时候我们不小心问起来,她总是一下子沉默下来。她不愿意面对那个让她守寡了六十多年的丈夫,心里一定充满了大海一样深的冤苦。
我知道,我姥姥的守寡,其实与传统礼教无干。姥姥生活的那个时代,寡妇再嫁,已经为乡俗所理解。姥姥的某些本家叔伯甚至希望姥姥再嫁,以图谋姥爷名下那份微薄的田产和房子。姥姥的不愿改嫁,其实纯属是为了婆婆。
我知道,像姥姥这样的底层劳动妇女,就如大地上的蒲苇芒草,千百年来默默生发,寂寂枯萎,也曾芳草萋萋,也曾枯衰遍地,用不息的生命传承点缀着历史人文,肥沃着故土乡野。这样的生命存在,其实并不在意皇皇天恩的褒奖追谥。
我已经理解了姥姥为什么急着要走,对她老人家来说,90岁的高寿其实并不是一种幸福,走到生命的尽头,姥姥一定悟透了人生的价值——一种悲苦的存在过程。
三国曹丕说,词赋尚丽,诔铭尚实。我写给姥姥的文字,只能如她的一生,平淡而谦卑,质朴而真实。 我的姥姥,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老人离开人世了,我写下这些文字,送她上路。
姥姥姓姜,没有名字。
2006年2月9日
附:代母亲拟《祭母铭》
呜呼吾母,撒手西翔。
享年九十,祖考谓姜。
十七出阁,嫁彼沙梁。
承宗继嗣,长子梓长。
另有二女,秀香素香。
三孙卓立,金银瑞明。
曾孙安楠,霞蕾雅芳。
儿女双全,子孝孙贤。
一门忠厚,四世同堂。
吾母命舛,廿七丧夫。
摧折磨难,艰辛备尝。
婆母老衰,不忍背弃。
持节守寡,六十三年。
吾母功高,全家栋梁。
收割耕种,一身俱当。
或多劳瘁,或多奉养。
恩泽所及,亲疏少长。
吾母盛德,谦和温良。
一心向佛,多烧高香。
与人无争,处世谦让。
四乡八里,诸多颂扬。
哭我慈母,尔去何速?
大恩未报,遗我心伤。
慈母福荫,惠及子孙。
春晖朝霭,山高水长。
呜呼,尚飨!
子:梓长 女:秀香、素香
公元2006年2月10日
(此祭文刻在外祖母的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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