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票
我每次回老家,大凡在路上遇见,总会被他拦住攀谈半天。这个人叫仲杉,年龄大概有七十岁了,长相酷似笑星赵本山。他的口才不比赵本山差,更有赵本山所不具备的“英雄”气概和传奇经历。
仲杉是地主官桂的独生子,听我父亲说,仲杉小时候品行顽劣,学习奇差,跟先生习字,先生稍稍离开,他的描红本上就画满“马虎”(我家乡把狼叫做“马虎”),先生气得发抖,好在他老子从来不短缺先生的学费,时间长了,先生也就由他去了。
仲杉爱画“马虎”,还喜欢欺负别的同学。我父亲跟他是同学, 有一次他居然用带刺的荆棘抽我父亲。父亲是穷人的孩子,不敢在学校跟他打架(怕被开除),放学后,把他骗到大沽河边上,绑在大柳树上痛揍了一顿。仲杉这人有点像日本人,就是只向勇者低头,这家伙被父亲狠狠教训之后,居然成了父亲的好朋友。
仲杉十岁那年,和一群小伙伴在大沽河边打鸟,被土匪绑了票。据当时的目击者金斗说,两个戴礼帽的人骑着自行车过来把他们拦住,其中一个吊着眼睛的刀疤脸问:谁叫“仲杉”?仲杉拍着胸脯挺身而出:“本少爷便是!”
刀疤脸又问:“你爹可是官桂?”
仲杉:“对呀,你认识我爹?”
刀疤脸笑了:“老子不认识你爹,老子只认识大洋。走吧,少 爷!”说完,一把把他夹起来放到自行车上,绝尘而去。
仲杉坐在自行车大梁上还朝伙伴们打招呼:“回家告诉我爹,我去耍几天就回来!” 金斗等小伙伴赶紧回村告诉了官桂,官桂吓得脸都黄了:“坏了醋了,怕是被马山的土匪绑了票!” 官桂分析得一点不错,到了晚上,一个外号叫“土打基”(这家伙穷得盖房子没有一块砖,沙梁人称“土打基”)的“街里”人 就带着马山土匪的条子来找官桂了,条子上只有个字:“大洋三千,马山赎人。”
官桂知道“土打基”是土匪的眼线,就央求他能否宽限几天,因为家里委实拿不出那么多大洋,“土打基”说只给三天,三天后就撕票。
毕竟就这一根独苗,官桂没法子,只好忍痛去找官民,把他早就看好的几晌好地低价卖给他,换来银子赎回儿子。
几十年后我为此事采访仲杉在土匪窝里的传奇经历,他说: “土匪把我带到一个野庙里,眼睛和耳朵都封了白蜡。然后又转悠了半夜,才上了马山。马山的土匪住在一个洞里,匪首叫马三,是即墨人,穿着大褂,看上去清清瘦瘦,很像个教书先生。我就很失望。他们给我吃山猫肉,喝即墨老酒,第二天还带我到山上去打猎。 马山是一座不到500米高的小山,山上除了鸟和老鼠,什么野物都没有。马三就打老鼠。马三的枪法非常准,他的枪是从青岛买的德国造20响大镜面,瞄子(准星)买回来就锉掉了。马三打枪从来不瞄准,他可以从任何角度出枪,弹无虚发。我亲眼看到他一个时辰能打死几十只老鼠,都是一枪毙命,有一只大山鼠从洞里一露出两只黑眼睛,就被打死。头上的飞鸟掠过,他一举枪鸟就扑啦扑啦掉下来了。因此,山上的土匪都怕他,尊他为老大。马三没事的时候还打香头,还把山梨放到土匪头上打,以此锻炼土匪的胆量。
到了第三天,我爹把大洋送上马山的时候,我都不想下山了, 一心想跟马三当土匪,学打枪。马三说,少爷,你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能吃这碗饭,我们这些人早晚像这些老鼠一样死在枪下。你回吧。
马三叫人把我送下了山。后来我又偷偷去找过他们几次,因为不认识路,没有找到。”
遭遇下套变地主
本来官桂把地卖了,成了穷人,土改时应该划不成地主。但是,临近“解放”的时候,在青岛做生意的官民回来了,官民消息灵通,知道沙梁不久就将成为共产党的天下了,就提出把地还给官桂,官桂说:“我哪里有钱赎回我的地?”
官民说:“不妨把你在青岛的铺子转给我,地就归你了。”
官桂在青岛的铺子不到3000大洋,想想合算,就找我爷爷做保,写了文书。因为怕官民反悔,官桂还在我爷爷的小酒馆里请他喝了一次酒,把买卖彻底敲定。
1949年6月3日,华野32军占领青岛。在这之前,当过还乡团的官民知道共产党饶不了自己,早收拾金银细软,坐上美国的军舰逃到了台湾。五十年代台湾吃紧的时候,这家伙又逃去美国。
官桂因为赎回地,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主,被管制30年,连累仲杉也当了30年贱民。改革开放之后,官民作为我们村第一个海外华侨从美国归来, 衣锦还乡,意气昂扬,风光无限。由政府官员作陪,请官桂喝酒, 官桂摇头拒绝。
后来听说官民在纽约开中餐馆,生意火爆。 2008年5月份我赴美访问,到中国城去寻找他的餐馆,找了很多地方没有找到。后来在一家叫“五粮液”的中餐馆将就吃了一顿便饭。这家饭馆的主人是广东人,中国菜基本上都串了味。但是朋友 却说这是纽约最好的中餐馆,连克林顿都常来品尝。
最勇敢的“狗崽子”
大陆“解放”之后,官桂是地主,仲杉是地主崽子,都成了“贱民”。仲杉虽说是“贱民”,但是并不是“孙子”。他长得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加上性情强悍,并不比谁矮一头。有一次,生产队出工, 他和一个叫官峰的青年摔跤,他只有蛮劲,而官峰惯用巧劲,结果,三次被摔倒。仲杉脑羞成怒,抡起铁锹将官峰的脑袋拍出血来。 到了“文革”,出身好的官峰当了造反派,仲杉倒了霉。经常被抓到“联办”(沙梁村几个大队的联防办公室),吊到屋梁上抽打。管带等人使用的不是普通的鞭子,而是柔韧的腊条,抽在身上条条见血。仲杉的下肢和后背都被打成了紫黑紫黑,如酱油般的颜色。但仲杉从来不告饶,不认错,有一次,他被吊打到半夜,打人的人实在累了,坐在地上打盹,突然感到有细物不时落下,捡起来一看,是枣核。原来是仲杉在梁上吃枣呢。
文革初期我父亲辞职,一个外号“麻子”的复转军人接任大队书 记,仲杉更成了比地主更臭的专政对象。每次批斗都少不了他,脖子上的牌子居然是“地主狗崽子綦仲杉”,“綦仲杉”三个字还倒着写并且打上红叉叉。
1974年的一个深秋的早晨,天还没亮透,仲杉到自家自留地送尿,这在当时是严重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连贫下中农都不敢,仲杉居然胆大包天去干,并且被早起的麻子书记抓住了。麻子书记大喜:狗崽子,你胆子够大,敢往自家地里偷肥料! 走,跟我去联办!
仲杉知道,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一不做,二不休,抱起麻子书记摔倒在粪堆上,居然把麻子书记摔叉了气,动弹不得。仲杉急急跑回家,拿了点钱和几件衣服,匆匆逃往兰村火车站,流亡东北去也。
仲杉逃了三年,工作队来了。麻子书记下了台。有一次我到他家找他儿子“国平”玩,“国平”拿出白纸一样的煎饼给我吃。我家那时整天吃黑乎乎的地瓜干,哪见过这个呀,回家给母亲看,母亲说,恐怕是仲杉回来了。父亲说,回来也没事了,事情都过去三年了,再说,麻子也下台了。
我再到仲杉家玩的时候,发现仲杉从地瓜窖子里出来。 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他的脸色很白,眼色恐慌,一再央求我不要把他回家的事说出去,还塞给我一大包煎饼。我拿了煎饼对他说: 俺大大(我们这里叫父亲为大大)说麻子下台了,你没事了。
当天晚上,仲杉又趁着夜色拿了一大包煎饼去找我父亲,我父亲带他去找工作队说了当年的情况,工作队的结论是,事出有因, 情有可原。从此仲杉“重见天日”。
入狱
进入新时代,否定“文革”,“四类”分子纷纷摘帽,官桂的成分成了人民公社“社员”,政治上不再受歧视,仲杉也告别了被专政的生涯,但是不久仲杉就又出事了。
原来仲杉是个比较记仇的人,当年打他的官峰,仲杉就一直记恨在心。有一次仲杉的一只鸡,吃了官峰嫂子家的菜,管带的嫂子骂了两句,按道理说仲杉道个歉也就算了,但是这家伙不但不道歉,反而把这个女人一拳击到。管带不在现场,他的侄子“拴住” 一见婶娘被打,上去拼命,结果被仲杉连捅数刀。不过仲杉还比较有数,只往大腿和屁股上捅,没伤到要害部位。
仲杉立即被逮捕了,记得我那时在外地读寄宿中学,回家路过公社,正好碰见他被警察捆绑在公社门口的电线杆子上,低着头, 又出现了文革期间那幅“虎落平阳”的模样。 因为当时的司法机关还是比较“左倾”,认定仲杉属于阶级报复,将他判刑三年,押赴潍北农场劳改。 官峰的嫂子比较迷信,埋怨自己“时气”不济,请了个神汉来家算命。这神汉满嘴跑火车,骗得一街人都去算,一时热闹非凡。
神汉在她家住了半个月,大吃大喝,管带嫂子赔上了一只羊才把他应付走了。可谓伤了人又散了财。
仲杉在狱中坐满三年,眼界大开,回来后满口新词。逢人便说自己不是去坐牢,而是上了三年大学。而且认识了许多大人物,还懂了法律。他每次拦住我交谈的都是市里、省里“大人物”的秘闻和升迁的消息,或者是高深的法律问题。
“法律专家”
有一年,我被借调到政府综合治理办公室,跟一些警察、法官一起到沙梁村搞综合治理,恰巧碰上仲杉的儿子“国宽”打伤了书兰的孩子,被人家起诉,法官发传票叫“国宽”来应诉,“国宽” 跑了,老子仲杉来了。仲杉进屋就喊: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法官、警察莫名其妙。我把他拉出去门说:仲杉兄,这是法院在办公,你能找到你儿子就把他找来,别来这里给法官上课。
谁知道仲杉睁大怪眼瞪我:你们懂法么?
我一看他不可理喻,丢下他不管了。法官小彭拿着手铐出来警告他说:你再闹,我以妨碍司法拘留你!
仲杉一看傻了眼,连连告饶:别抓我儿子行不?他还没娶媳妇,你们抓了他这媳妇就没法娶了。罚多少钱你们说吧,我交还不行么?
小彭觉得这案子可以调解结案,就按照人家的诉状要求让他回家准备钱了。我哭笑不得,仲杉还自称懂法呢。
从那以后,仲杉再自称坐牢是读了三年大学,儿子“国宽”就不高兴,反驳他:“读大学”那么好,没人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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