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罗锅
地区公安局组成的工作队进村第一件事就是调查大字报。毕竟是专业人员,没有几天案子告破,让全村干部群众大吃一惊的是: 写大字报的人居然是第一批工作队最信任的那些“积极分子”: “大嘴罗锅”和“尖头石猴”。 “大嘴罗锅”一米五左右,驼背,像是背着个大罗锅,状貌奇丑,两只老鼠眼不时闪动狡诈的凶光,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罗锅”的父亲是个工人,家庭出身好,他本人又善于投机钻营,心狠手毒,每次运动来了他都是积极分子。他对村里的各种人和事、信息、动态、家族派系背景、村民的交往方式、人际关系等等了如指掌,这些对工作队来说是很有用的资源。因此,工作队进村没多久,他就被提拔为治安主任,他弟弟则是民兵连长,都成了工作队的红人。 “罗锅”负责监督管制“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我们沙梁一大队只有一个叫官桂的老地主、一个叫官居的叛徒和两个地主婆属于管制对象,其他有些历史问题的人都没有戴帽,不受管制。所以,每天早晨总能看到“罗锅”威风凛凛地押着这几个佝偻麻木、反应迟钝、目光浑浊的老人在扫大街。每当有人走过,“罗锅”总要大声呵斥这些贱民,让路人感受到他的赫赫“威风”。
其实官桂被管制比较冤枉,因为他实际是开明地主。解放前,他虽然有几十亩土地,但却屡遭土匪绑票,被南来北往的杂牌队伍敲诈,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共产党的队伍过来之后,扫除土匪,荡涤了胶东所有的杂牌队伍,他立即捐赠了很多粮食和土地以示支持,因为粗通文墨,他还被镇长官禄聘任为宣传委员。谁知不久,镇长犯了错误下台,大字不识一个、“觅汉”(雇农)出身的支部书记王雨当了镇长,给他戴上地主帽子管制,并且委任他为“坏人”扫街小组的组长。一干就是十几年。
有一天,官桂被民兵叫到大队部,工作队对他说:老地主,给你添了个新兵,你原来的上级,现在归你领导了。明天开始上街扫雪。官桂表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却比过年还要高兴。 一连几天偷着乐,喂着牲口也常常也笑出声来。跟他一起喂牲口的小羊倌忍不住问他,乐什么呀大爷?官桂嘿嘿乐:“‘天翻地覆慨而慷’啊。” 官桂引用的是毛泽东的诗《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的诗句 “虎踞龙蟠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小羊倌不识字,听不明白。但是别人听到了,这话就传出来了。好在当时已经是文革末尾,并没有给老地主带来麻烦。
不过,罗锅被管制不是因为写大字报,而是他在担任治安主任期间多次犯下欺男霸女,拦路强奸外地来沙梁赶集的少女等罪行。 “大嘴罗锅”当治安主任的时候,官桂是他的管制对象,官桂扫大街,哪怕一根草被他发现都会被臭骂。“老地主,你想变天啊,人还在,心不死是不是?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你就扫成这样?”
大嘴罗锅去找组长官桂报导的时候,官桂说:“罗锅啊,你年轻,又是刚刚被管制,我们这些人年龄大了,都扫了20多年街了, 你得多扫点啊。”
把一条大街的三分之二分给了他。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坏人组长也是“官”,官大一级压死人,罗锅不敢不听啊,天天扫街到太阳老高,常常耽误了吃早饭。
尖头石猴
俺们村另一个名人是“尖头石猴”,此人五短身材,小头而锐面,眼球黑白分明,视瞻不转。
“尖头石猴”原本属于“麻子书记”的本家,“麻子书记”属于那种心理阴暗的小独裁者,视属下所有社员为草芥,即便是自己本家,也是张口骂、抬手打,丝毫看不出有点“近便”的意思。 记得有一年夏天,一群七八岁的儿童在“庙湾”(村中心的一个深水潭,因为旁边过去是一座庙,被村民称做庙湾)边上玩水,“尖头石猴”的弟弟“小石猴”居然把“麻子书记”的独生儿子“孟”推下湾去了。 庙湾在村子中央,文昌阁旁边,一潭碧水,深不可测,岸上的孩子大多不会游泳,急得抓耳挠腮,束手无策。我当时大概只有八岁,已经学会踩水,想都没想,就跳下庙湾去救“孟”。“孟”像 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抱住我的脖子不放,两人一起沉入湾底。 我想起大哥教我的救人办法,对着“孟”的“脑袋”猛击一拳, “孟”一松手,我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拖上岸来。 这时,湾沿上已经围满了大人孩子,大家把“孟”平放在地 上,按着他的肚子,让他吐湾水。不知道谁告诉了“麻子书记”, 这家伙赶来,连句感谢我的话都没说,脱下鞋子来把“小石猴”按倒在地,打了个屁股红肿。
这件事还有个可笑的结局,就是我“见义勇为”的壮举,不但没有得到表扬,反而被老师罚着写检查。原来小“石猴”被“麻子书记”打了以后,心里愤愤不平,跑到老师那里告我偷着下湾洗澡。我当时在班里学习好,还代表班上同学,在全校“防险安全”大会上读《决心书》,刚发了言就去湾里洗澡,那还得了?老师不仅罚我写检查,还告诉家长,害得我挨父亲一巴掌。
现在想来,我当时也是傻得可爱,居然不知道将舍己救人与下湾洗澡区别开来,为自己辩护。 不过,挨揍归挨揍,人,我还是照常救。不久一个叫“仙佐” 的小伙伴自己掉到湾里去了,仍然是我跳下去将他“捞”上来。这次没有挨批,也没有得到表扬。
“尖头石猴”一家虽然平时跟“麻子书记”不睦,没有“近便”味道,但是关键时刻还是能看出“近便”来。第一件事是,有一年冬天,不知道为什么,“尖头石猴”跟一个外号叫“坏地瓜” 的社员发生了争执(“坏地瓜”人品也不咋的,得了这么个外号),具体谁是谁非已经无可稽考。总之,“尖头石猴”仗着家族大,弟兄众多,天天傍晚到“坏地瓜”门外骂阵,扬言要立三个月“合同”,骂死“坏地瓜” 。“尖头石猴”人长得寒碜,但是脑瓜灵,非一般人能比,骂起人来,表情生动,词汇丰富,花样翻新,口若悬河。一连几个小时不重复。“坏地瓜”开始尚能强应付两天,后来自愧不是对手,大门紧闭,不敢应战。那些日子,每到傍晚,很多社员会聚集到“坏地瓜”家门口看热闹,当时农村连电都没有,更不用说娱乐活动了。 鉴于这两家都不是什么好鸟,所以没有任何人劝架,大伙儿乐得看一场“大戏”。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如果是别的村民干的,“麻子书记”早安排民兵捆到大队部去了。“尖头石猴”毕竟是“麻子书记”的本家弟兄,“坏地瓜”也不跟麻子书记沾亲带故,麻子书记才不去管闲事呢。
所以,这场骂阵大战,到了工作队进村才结束。
另一件事,发生在工作队进村之后,“麻子书记”因为滥施淫威、欺压社员被停职,工作队晚上走访群众调查他的劣迹。不知道是麻子书记的安排还是“尖头石猴”自作主张,这家伙居然跟踪工作队,听群众墙角,给麻子书记探听情报。也是他倒霉,有一天深夜,他翻“麻子书记”的墙头,去向“麻子书记”汇报,被巡逻的治安主任“大嘴罗锅”发现,一棒子从墙头敲下来,连夜绑到工作队。工作队很奇怪,问:“你到书记家去,为何大门不走却翻墙越户呢?” 尖头石猴倒也坦率:“俺偷听你们的谈话,去给麻子汇报,这事又不光明正大,怎么敢走大门?” 来自地区公安局的工作队员孙伟哭笑不得:“你可真是做贼心虚啊,你要是从大门进去,谁知道你去送情报?”
尖头石猴帮“麻子书记”偷情报,导致工作队下了拿掉“麻子书记”的最后决心。此时已经是1976年的冬天了。从此,沙梁一大队和八大队合并成为一个大队,改称沙梁东村,八大队的书记臻明当了新书记,我舅舅做了文书,我们村在“麻子书记”淫威下的中世纪般专制黑暗统治,从此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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