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小的时候,邻居家有个老头儿,弓着腰,剃着铮亮的光头,穿着那种没有腰带的肥大的裤子,后背插一根长旱烟袋,长年患着哮喘病。他叫金斗,是我爷爷的酒友、钓友,从我爷爷那里 论,我该叫他一声老哥。 听我父亲说,金斗其实是“街里”人。沙梁的“街里”,也就是现在的沙梁中村,住着的都是名门大户。家里有良田百亩,青岛 有“买卖”的人家不在少数,子弟在外面读书、甚至出国留洋的也 不罕见。
但是金斗是个例外,他虽然是街里人,却是个穷光蛋。少年父母双亡,又没有本家弟兄们帮衬,十五六岁的时候跑到沙梁东村给一家地主韩寡妇当长工。金斗嘴笨、心直、人老实,干活肯下力气,耕种收割、驾车犁地样样拿得起,很讨东家喜欢。除了伙食好、工钱给得多,韩寡妇还不时给他做件衣服,过年过节的时候还 给他烫点酒喝。金斗在韩寡妇家干了三年,从一个孱弱多病、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出落成一个腰宽体胖的健壮小伙子。韩寡妇家有一个俊俏的丫环,只有十三岁。韩寡妇私下对金斗说,等这丫头大了,就给你做媳妇。金斗很高兴,把自己的工钱也交给韩寡妇保管,以备将来娶媳妇用。那时候兵荒马乱,各路队伍不时来沙梁征兵拉夫,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金斗就经常被人家拉去当兵,但他总是运气好,每次当不了几个月就会偷偷溜回来,依旧在韩寡妇家当长工。 有一次,杨希亭的队伍进驻沙梁,可能是不知道跟谁打仗吃了亏,一脸杀气朝沙梁撒野。匣子 枪点着村长的名要30名壮劳力补充队伍。村长召集几个有头有脸的 村人来商量。村长说,这次要的多,人凑不齐,恐怕各位大户的孩子也得出夫。东村大户綦官宦应声说,中! 大家很奇怪,因为官宦只有一个独子,今年刚十八,平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他能舍得让儿子去当兵?
新兵集合那天,官宦牵著金斗的手来了。村长问:这是你儿子?官宦说:我买的呀。官宦和金斗算远房本家,村长也不好说什么。 金斗依旧没多长时间就须尾完整跑回来了,而杨希亭的队伍早被八路、国军或者日本人赶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后来,轮到别的队伍来抓兵,总有一些大户人家来找官宦,官宦就把金斗“卖”给他们,代替他们的子弟去当兵。这些人给官宦十个大洋,官宦最多给金斗两个。这桩生意后来慢慢传开了,大 家称做“卖兵”。 金斗运气绝佳,他当过国军、皇协军、八路军,各种名目的游击队,从来没有挂过彩,从来没有打死打伤过一个“敌人”,从来没有超过三个月就会逃回沙梁。
1949年春天,他在城阳被解放军俘虏,领了路费回到沙梁,这是他唯一一次不是偷着跑回来的。 “文革”后期清理阶级队伍,金斗也被当作历史反革命批斗,造反派逼他交待为何参加过那么多反动军队,到底犯过多少反动罪行。金斗说,打枪的时候枪口抬高一寸,就伤不了人。躲在壕沟了别露头就伤不了自己。能跑就跑,能溜就溜,跑不了、溜不了,仗打乱了的时候,往脸上抹把血装死。造反派再问:你在城阳被俘,为何不参加解放军打青岛?金斗回答:八路不要我这种老兵油子啊。再说,我也想回家娶媳妇,韩东家都答应八年了。
造反派哭笑不得,只好把他赶下批斗台。
金斗最后一次回到沙梁,韩寡妇家的那个叫翠嫚的丫环早被街 里的一户人家娶走了。金斗也没怨言,依旧在韩家当长工。解放后,金斗算是贫雇农,分了房子和土地。翠嫚跟了的街里那户人家,丈夫在青岛,趁着新朝的离婚大潮把她“休”了。而韩寡妇早在土地改革时期因拒不交出浮财被镇压了。经官宦等人撮合,翠嫚终于与金斗结了婚。婚后生育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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