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一个人在河边闲坐,向蓝莹莹的水里扔一颗石子,看着激起涟漪一圈一圈散去。看见我的头像在水中摇荡、破碎,一点一点地消失,就像一次次生来死去。这个时候我会做白日梦,梦见自己恍惚进入历史。 我看见河东的八路有两个士兵涉水过来,举起乌黑的枪口对着我。他们认定我是国军的探子,要把我押回河东去讯问国军的情报。我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在计算机上看到的台湾国军的一些信 息——视频和照片什么的,以及和小台胞(一个网上认识的台湾姑娘)聊天时知道的国军现在的情况,努力拼凑,希望给他们一些满意的情报。 我还看见了两个国军士兵——都是我们村的人,跟我爷爷同辈 的。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清秋之晨,他们在沽河边放哨。对岸的河堤上,八路的一个通讯兵骑着马飞驰,隔着一条河,几百米远,一个国军士兵对另一个说,信不信我把他打掉?另一个士兵还没有开口,枪就响了,那个八路通讯兵一头栽下马来。
这个场景是真实的,这两个国军士兵后来起义参加了解放军,文革清理阶级队伍,其中一个把这档子事说出来了。开枪的那一个立即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还跟着大人参加过批斗他的大会。
梦见最多的是我爷爷养的那条大黄狗,所有的梦境都是相同的:那条狗被开膛破肚,吊在炊事班里,它的下边是熊熊燃 烧的炉火和一锅沸水。那狗的眼睛还是活的,清澈,幽怨,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跟着我。 我的灵魂被魇住了,在现实和梦境中纠缠不清。痛苦极了的时候,多少次都想把自己投入这条河里去做个了断。后来我根据村人 的指点,在河对岸八路坠马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八路军士兵的坟墓。我在旁边给我爷爷的那条狗筑了一座空坟,做了一个简单的祭奠。从 此不再做梦。
1997年秋天,我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机之中。这一次,我回 到大沽河边呆了七天。 我从八十年代末那场风波之后,离开了体制,真正进入凶险的“江湖”。开始几年我做过企业的生产厂长,卖过化肥,穿村过店放过录像,过着真正贫寒的底层生活。那时候虽然日子过得 苦,但是恬淡,安闲,并不觉得得多么艰难。1994年考出律师资格后,我到县城做了律师。开始几年运气不错,赚了点钱,还买了一处房子。可是不久摊上个喜欢赌钱的合伙人,钱赔光了,还摊了三万多块钱的债。因为律师所的内部管理机制混乱,律师管理处给我们缓注了律师证。更倒霉的是,我因替老百姓做维权案件,断了一个候补市长的官路,被人告上法庭。律师所也跟我解除了合同。内忧外患一齐涌来,我瘦得只剩下104斤,母亲说我风一吹都能刮倒。 那天下午,我口袋里只剩下七块钱,怕人追债,手机也不敢开,乘上公交车回了老家。母亲不在家,我在床上躺了半天,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大沽河边上。
秋后的大沽河,消失了夏日的喧哗,岸上少见人影,河面上也不见野鸭和渔船,只有满川浊流,无语南下。
我坐在爷爷曾经钓过鱼的河崖上,身后是爷爷的坟墓,披着夕阳的余晖,面向河水,黯然泪下。
爷爷临终的时候告诉父亲,我将是李家的希望。(爷爷的原话 是:只有这个孩子将来是条汉子。)父亲母亲对此深信不疑,一直认为我必将出人头地。我也一直认为自己是有来历的。在这样的一 个黄昏,面对着滚滚南下的河水,我却对爷爷的话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一个亘古难解的问题开始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爷爷沉默,沽河无语,只有如血的夕阳,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浸泡着我的思绪,我的忧伤。
晚霞散去,我的忧伤也开始散去。我想起《论语》上的那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是啊,过去了的,不管是皇皇帝胄的赫赫武功,还是默默草莱的睚眦恩怨,都已在时间之川中消失殆尽,何曾留下半点痕迹?我又何必计较爷爷的预言、个人的来历乃至眼前的困顿呢? 或许生命的价值就在其过程,活着本身就是它的全部意义? 为了这个感动,人们啊,都该好好的活着。不管多么艰难,经历多少困顿。
我踏着月光回到家里的时候,虽然泪痕未干,心里已经敞亮了许多。 多少年后,我从《圣经》中读到这样一句福音: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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