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怀念一条狗,一条在我们家族历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 狗。这是一条我爷爷收养的本地黄狗,如果它活着,该有60多岁了吧。
我之所以说它是我爷爷收养的,而不说是他老人家养的,是因为这条狗的主人本来不是我爷爷,而是我们的邻村,坐落在大沽河左岸的桃源村一户姓陶的人家。 据我父亲说这位老陶是个生意人,那时候我们沙梁是平度、胶 州、即墨三县交汇处一个店铺林立的商贸中心,逢五排十沙梁大集,各地商贾云集,热闹非凡。当时的沙梁大集除了肉鱼菜蔬区、 时令瓜果区、家畜野禽区、粮食油料区,还有来自青岛的洋布及其他工业产品区、来自胶州的金银首饰买卖加工区、来自南方的木材、竹竿、桐油、茶叶区等等。最著名的是大沽河里的鱼虾、河鲜,什么蚬子、鸭子嘴、螃蟹、甚至老王八,能摆满长长一条街。
天刚蒙蒙亮,四面八方的商人和有闲暇的农夫就会涌入这个鸡 鸣三县的千户大村,直到太阳落山,牛羊归来,人们才会渐渐散去,街市归于平静。这样的热闹景象每五天就会上演一次,沙梁村以及周围各村的农夫们,只要不是收割栽种、农活紧张的日子,都会歇下来“赶” 这个“大集”。有的来出卖自己种的粮食,蔬菜,新下来的瓜果, 顺便买点老婆孩子稀罕的衣物、糖果什么的。有的人干脆什么也不卖、不买,就图来集市上吃几个包子,听听近日发生的新闻。
我爷爷在集市上开了间铺子,村人们都叫“坊子”,平时卖黄酒,开集的时候也煎几炉包子。老陶是加工油料的,他在爷爷门前摆了个摊子,午饭在坊子里吃。一碗黄酒,几个包子,生意好的时候也要盘鸡冻,鸡骨头扔给脚下趴着的黄狗。几十年如一日,老陶是爷爷的常客。
有的时候老陶到南方进货,一去十日半月,那条黄狗也就托付给爷爷照料。黄狗前半夜跑回桃园老陶家,后半夜回来给爷爷看门,爷爷给它些鸡头、鸡骨做为犒赏。 听父亲说,这条狗体形偏大,但是性格温和,还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到爷爷店里的熟客,爷爷只要告诉它一次,任何时候再来它都认识。爷爷曾对一位秀才酒友说,这条狗如果是个秀才,考个状元那才是裤裆里掏家伙——手拿把掐。
这条狗的另一个优点是具有严格的时间观念和敏锐的判断力, 白天“坊子”里人来人往,客人们带着篮子、布袋、褡裢什么的, 临走的时候忘了,黄狗会叼着衣角把你扯回来。如果你拿错了别人的东西或者店里的东西,那可惨了,这条狗会一下子变成老虎,冲你怒目而视,低声咆哮,不把东西放下休想离开!
我爷爷的酒馆一般是晚上十点打烊,打烊以后,任何人如果靠 近“坊子”的大门,大黄狗就会嗖得从黑暗中窜出,两只粗壮的爪子搭在你双肩上,把你吓个半死。 其实这条黄狗也不是什么人都不怕,小时候听父亲说,1939年的8月15晚上,是个没有月亮飘着细雨的沉沉暗夜,抗日游击队姜黎川的队伍里一个叫孙华荣的人打死了一个鬼子,挑着鬼子的人头来喝酒,那条大黄狗居然一声没吭,躲在门后怯生生地看着一身血污的这个胶东名匪。老孙跟爷爷是酒友,那天晚上他们喝了一坛子黄酒。天要亮的时候, 爷爷问孙华荣那个鬼子人头打算怎么处理,老孙说,送给你的黄狗啃了吧。 爷爷不悦:吃了人肉,不成野狗了?那可是老陶的狗。 大大咧咧的孙华荣吃饱喝足一走了之,爷爷想来想去,在院子 里的老桃树下挖了个深坑,把鬼子头埋了。后来发现那条黄狗 不到院子里去了,跑来跑去总是躲避那棵老树,爷爷连续几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终于又把鬼子头挖出,背到大沽河滩上掘个坑埋了。 后来鬼子队伍挨村来寻找失踪的士兵,一条日本狼狗箭似的朝我爷爷院子里的大桃树奔去,我家大黄狗死命拦住,两条狗大战十几个回合,咬得狗毛纷飞,鲜血淋漓,鬼子狗始终占不到什么便宜。鬼子的军犬师虽然怀疑我爷爷的院子里有什么名堂,但是被大黄狗一搅和,找不到任何把柄。那鬼子人头在大沽河涨水的时候被冲到了下游即墨境内, 当地汉奸重新装殓送到兰村的鬼子据点,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半年, 鬼子也只好将头颅火化,送回东洋老家了事。 我爷爷说,如果不是大黄狗跟鬼子的狼狗打架,鬼子极有可能找出点什么踪迹来,那样,我们沙梁村恐怕就会被烧成白地了。
姜黎川的人打死鬼子的事后来被汉奸报告了日本人,日本人疯狂报复,逼得姜黎川不得不投靠八路军的北海根据地,还得了个“七路半”的雅号,这是后话。
发生在这条大黄狗身上的灵异事件还有许许多多,不只是我父 亲说,村里上点年纪的老人都记得这条狗的神奇故事。 大概是1942年的秋天,有一天,爷爷屈指一算,老陶头大概有三个集没来了,那条黄狗也不见踪影。爷爷拦住一个桃园村的赶集人打听,那人说,别提了,老陶外出遇上了土匪,货被抢了,人也被打伤了,在家里倒气呢。 爷爷心急火燎地赶到桃园,老陶正在弥留之际。老陶是个老光棍,没有任何亲人,这次货物被抢光了,唯一的挂念就是这条狗了。老陶拉着爷爷的手说,老李啊,我死后,这条狗就托你照应了。说完就咽了气。爷爷变卖了老陶的破房子,勉强给他送了终。 带着那条狗回到沙梁。可是住了一天,狗不见了。后来爷爷在老陶的坟前找到它,已经不吃不喝七天,奄奄一息了。爷爷抱着这条通人性的狗老泪纵横。它居然舔着爷爷的泪,开始进食。
从此以后, 这条狗就跟了我爷爷,风雨沧桑,过了十年才去世,爷爷将它埋在老陶的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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