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沙梁,位于大沽河的下游。蓝蓝的河水在村子东边浩浩荡荡地流过,然后猛一拐弯,掉头西去。这条河就像一个巨人的臂弯,把村子搂在怀中。河东岸是即墨,南岸是胶州,沙梁则属于平度管辖,故有“鸡鸣三县”之称。
半个多世纪之前,沙梁是个有一千多户人家的镇子。镇上有一条东西向的老街,青石铺面,蜿蜒曲折,两旁是林立的店铺。逢五排十,沙梁大集,各地商贾蜂拥而至。南方的大米、竹木、桐油、茶叶,当地的野禽、鱼虾、烟叶、花生、地瓜,各种蔬菜都在这里叫卖。特别是农闲时节,早晨天刚蒙蒙亮,已经市声鼎沸,到了傍晚,才又归于沉寂。 镇子里还有一条南北向的宽阔的官路,穿村而过,把镇子分成东西两半。这条路上经常走过打着各种旗帜的军旅队伍,钢盔闪闪,刀刺生寒,马蹄声碎,总让老百姓心头发紧。
老街与官路交会的地方,建有一座20多米高的八角亭阁,叫做 文昌阁,系该村名贾、原青岛同丰益号掌柜綦官晟为纪念其家族人才辈出、家业兴旺,于20世纪30年代筹资兴建。建筑既有中国古亭阁之风,又融入了西洋建筑工艺风格。据说当初建筑此阁,所有的砖石均由人工细磨,用软纸压缝,米汤灌注,整座建筑不用半点泥沙。听大人们说,当年建成时,飞檐斗拱,攒尖楼顶,金色琉璃瓦屋面;阁内布置有大型壁画、楹联、文物等,楼外镶有精美的浮雕,四面用铁栅栏围住。整座亭阁挺拔独秀,辉煌瑰丽,一时轰动胶东。
我出生的时候,屋面的琉璃瓦缝里已经长出了荒草,楼阁四周的栅栏,大跃进时期已被拆除喂了小高炉。楼顶的大葫芦上还能看到战争年代留下的弹痕,我曾问父亲是谁打的,父亲说:日本人、 国民党正规军、游击队,谁见了都打。
余生也晚,硝烟弥漫的年代不曾经历。关于村东的那条河,却能留住些鲜活的记忆。 那时候河水清凉,枯水的季节露出一大片沙滩,雪白雪白的, 一尘不染。爱洁净的村姑们可以直接把五颜六色的衣服铺在沙滩上晾干。最美的时节是春天,河岸上杨柳腰肢袅娜,桃李眉眼惺忪,大片大片的野菱菰蒲白芦红蓼中,成群的野鸭、茭鸡或者水鸽子会时而突然飞起,时而很快落下。每当这个时候,只有五六岁的我都要跟着十二三岁的大哥到河堤里的林子网鸟。大哥捕鸟的手艺是沙梁一绝。几张网一支,小半天就可以捕到几十只,放到笼子里扑扑乱撞。不过大哥捕鸟有个习惯,一般的小鸟不管多么漂亮,手一扬, 放生。叫的特别好听的鸟,也拿到市场上卖给一些回乡的老工人。 只有像斑鸠、山草鸡、水鸽子这样的大型肉鸟,才带回家给爷爷下酒,给我们三个弟弟补充营养。大哥自己很少吃鸟,他总说水鸽肉柴、斑鸠肉酸。可有一次,他看到我和弟弟吃他烧的水鸽子,吃得嘴巴乌黑、口角流油,他却说: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一顿。
最可爱的季节是初夏。大沽河盛产一种叫蚬子的贝类,做出的汤洁白清淡,却要比其他的贝类鲜上很多。这种蚬子生活在浅水的沙层里,不会游泳的小姑娘半天也能挖到一小盆,用来炒新下来的韭菜,那是如今五星级酒店也吃不到的美味啊。
听父亲说,大沽河曾经盛产一种美味,叫鲻鱼。此鱼大小似麦穗,通体透明,肉嫩味鲜,入口即化。据说此鱼出水即死,如果不小心掉到地上,立即玉碎,像玻璃一样。鲻鱼每年麦收时节从胶州湾逆流而上,历尽千辛万苦到沽河中游产子。由于数量极少,沽河边上的人也很少能吃到。
沙梁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沙梁的一个财主,把女儿嫁给了沽河上一个渔夫的儿子。每年麦子开镰的时候,打鱼的亲家总要送给他四条鲻鱼,老财主总是自己享用,家里人谁都不知鲻鱼的滋味。有一年麦收时节财主外出做生意,回家后问老婆亲家是否来过,老婆说“来过”。
“是否带了什么东西?”
“带了几条小鱼。”
“鱼呢?”
“给割麦子的麦客吃了。”
老财主气得吐血,原来财主老伴并不知道那是千金难买的美味。 居然把老财主的口福让给了干粗活的麦客。
大沽河的沙太白,大沽河的水太清,“水至清则无鱼”,这句古话的确是真理。除了洪水泛滥的季节,大沽河里除了麦穗一样大的鲢鱼和指头大的爬鼓鱼,连条半斤重的鲫鱼也见不到。我不喜欢跟着小姑娘挖蚬子,就跟大哥去闯荡小河子。
小河子在大沽河的东岸,即墨县境内,是大沽河的一条支流。 这条河很窄,但水面幽黑,深不可测,河中心的地方再好的水手扎猛子也够不到底。河里王八、河蟹、水蛇、各种贝类以及鲤鱼、鲫鱼、草鱼、凶猛的黑鱼、扎人的蛤蚜鱼,应有尽有。在小河子里要有所收获,除了胆大,还要艺高。河里有常年沤集的烂泥水草,一不小心陷进去,小命难保。我大哥带我摸鱼,从不让我下水。只让我蹲在河岸上,看着他扎猛子,一会摸一条鱼甩上来,看看我在原地没动,又一个猛子扎下去。
有一次,大哥在河里露出脑袋对我说:你看那是什么?
我远远看去,一个像小锅盖一样大的圆家伙在水面上游动。大哥悄悄地潜下水去,我紧张地看着那个家伙。突然,一根浪柱冲天而起,那家伙被顶离水面一米多高,背部乌黑,肚皮黄白,从水面跃起的大哥又一个猛子潜入水中逃走了。河里捕鱼捞虾的人们纷纷逃上岸来。 大家议论纷纷,这个大王八怕有十几斤重,让它咬住,小命就完了。
回家的路上,大哥异常兴奋,还跑到老农的菜地里给我偷了两个青色的大烟(鸦片)葫芦。我问大哥:“你既然不敢抓老鳖,干嘛还去顶它?”
大哥像个少年英雄似的拍拍胸,挥挥拳头头:“我要让 它知道我是谁!”
二十多年后我回到老家,带着七岁的侄儿去寻访童年时的乐园。但见宁静温润的大沽河因为疯狂采沙已经变得像要饭的老妪一样褴褛不堪,昔日郁郁森森的树林被砍伐殆尽,河岸上如烟的杨柳、如云的桃李早已不见了踪影,成了梦中幻景;如雪的芦苇地变成了荒蓁草莽。由于河沙是重要的建筑材料,被疯狂采运,大沽河千里白沙已经荡然无存。湛蓝的流水变成了碎石黄汤,到处漂浮着油污垃圾和各种颜色的塑料袋。那些漂亮的唱着好听的歌儿的水鸟儿早已不见了踪迹,偶尔见到一只,却是躺在腥臭的河水边上的尸体。 1993年以后,国家开发青岛东部,随着一栋栋高楼矗立,沽河沿岸的生态和环境遭到毁灭性破坏。儿时边河,早已不复存在。留在心中的,只有无尽思恋,绵绵遗恨。
2004年12月7日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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