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莱市中区,火车站附近夜市。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和一个年轻人找了张露天的桌子坐下。
老者看上去腰板笔直,头发有些花白,但目光矍铄,透出一股不凡的气度,跟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小伙子一看就像是秘书一类的人物,干练精明,小伙子对老者道:“老板,您先在这里坐着,这里的小龙虾和田螺不错,我去点两个。我去厨房看一下。”
老者道“你去吧,带两瓶啤酒回来。”
老者显然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东张西望,显得一切都很新奇。
一个衣着暴露、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走过来,没打招呼就一屁股坐下。老者好奇地打量她。
女孩飞了老者一眼:“老板一个人?”
老者:“两个人。不过这张桌子挺大的,你要是没位置了,也可以坐在这里吃。”
女孩感觉这老头儿挺有趣,就从坤包里拿出一支烟来,自己点上。
女孩自己吐了个烟圈,又问:“抽吗?”
老者:“我不抽烟。”
女孩:“老板做什么生意?”
老者:“我是外地来的,没生意。”
女孩一听,觉得有戏,媚笑道:“咱俩做点生意?”
老者笑了:“你这么年轻,就做生意了?你不读书?”
女孩可能觉得这老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放浪地笑了起来,再拿眉眼飞老者。
“年轻就是本钱嘛。读书有啥用?又不能赚钱,还花钱。”女孩的话已经露出明显挑逗的意味。
老者却没感觉:“你这种观点有问题啊,年轻时候不读书,过早地踏入社会,被坏人骗了怎么办?这么晚了,快回去吧,你父母不着急吗?”
女孩不耐烦了,往老者身边凑了一下:“行了老头,别装了,你一个人深夜跑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找快乐来了吗?你买,我卖,公平交易,你出个价吧。”
老者惊讶道:“快乐也能买?”
女孩眉毛挑了一下:“怎么不能?你看这街头三三两两的男人,不都是来买快乐的吗?”
这位老人乃是军中退役的老干部,一向高高在上的他这时候已经察觉到这个女孩可能是风尘女子,早听说如今的社会上乌烟瘴气,但还没料到自己当年流血牺牲打下来的江山居然成了这副模样,于是打算就从这个女孩身上找个切入点暗访一下这个市场。
老干部:“我不知道行情,你出个价吧。”
女孩伸出五个指头。
老干部:“五十?”
女孩眼一瞪:“说什么呢。五百!”
老干部:“太高了。买不起。三百如何?”
女孩一晚上没有开张,就道:“三百就三百,我看你也是第一次来买,便宜你了。”
老干部傻了,他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而且也没有打算买。于是继续砍价:“三百也多了,要不一百吧。”
女孩站起来横眉怒目,指着老将军骂道:“你个老流氓,耍老娘啊!”
市场上骚动起来,一群流氓围了上来,戴着一条粗金链子的盲流子戴着蛤蟆镜,手里拿着一只粗大的雪茄,走过来。
盲流子:“怎么回事?”
一个流氓道:“盲哥,这个老家伙装疯卖傻,吃咱们小妹的豆腐。”
卖春的妓女补充道:“这老东西拿我玩呢。”
盲流子:“你哪来的?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不懂规矩呢?”
老干部不动声色,问:“这地方有什么规矩?”
盲流子问那个站街女:他吃你豆腐?
站街女:“这个老东西臭不要脸,说好了五百,他就给三百,我想今晚没开张,三百就三百吧,没想到他又降到一百。这不是耍我吗?”
盲流子恼了:“老东西,你这是来砸场子啊,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老干部好奇地问:“谁的地盘?”
盲流子:“说出来吓死你!”指挥一群人上来要动手要打人,这时老干部秘书端着两盘菜过来,把菜一丢,上前护住老干部,对盲流子他们双手作揖:“各位,各位,有事好说。”
盲流子:“你谁呀?”
秘书:“我是省报的记者,这是我的名片。这位老先生是海外归来的贵宾,我们报社请来的教授。你们可不能乱来啊。”
盲流子把名片撕成碎片,随手一扬:“记者算个屁!你不是要出头吗?这个老东西欺负我小妹,要赔偿精神损失费,小妹,你说个数。”
站街女索性狮子大开口:“5000!”
老干部:“刚才不是才五百吗?”
盲流子狂狼地大笑起来:“老家伙,你是刚从月亮上下来的吧。在这个地盘上跟我讨价还价?”
秘书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也只有2000多,他把钱全部都给了盲流子:“大哥,今天就这么多了,明天我给你送到府上,行不?”
盲流子:“不行!明天你们飞了,我到哪里去要钱?”
秘书:“那你说怎么办?这样吧,我找个当地的朋友做个保人,我拨通他的电话让他跟你说。”
盲流子:“你在东莱有朋友?”
秘书:“有啊,赵枫、魏泉明、李政,你看那个合适?”
盲流子一听傻了:“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你都认识?”
秘书:“这三个人都是朋友,你需要让谁担保,我马上给他们电话。”
盲流子不信:“你吓唬我吧,你给李局长打个电话试试。”
秘书拨通了李政的电话:“李局,我是唐记者啊,对,就是省里来的陪老板考察的那个唐格。我们昨天还见过面,你的一个朋友跟我刚认识,人不错,想跟你通个电话,我把电话给他?好。”
盲流子汗水下来了,接过电话,结结巴巴地说:“李局,我是盲流子……..没事没事,一点儿误会。唐记者人挺好的,我会处理好。”
盲流子把电话交给唐秘书,又从站街女手里夺过钱来还给唐牧师,连声低头哈腰说“对不起,对不起,李局长那边多多美言两句。”
唐秘书:“好说。”
盲流子匆匆溜了。
站街女恼了:“怎么回事?一个电话就把你吓尿了?老娘的损失谁赔?”
一个流氓拉着她说:“傻妞,还不快走,等公安局抓你吃牢饭呀。”两个人也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街上已经围了一群人,吕德良也凑过来看热闹。老干部问吕德良:“这伙人是干嘛的?”
吕德良:“黑社会呗。”
老干部:“这地方的治安情况居然允许黑社会公然敲诈了?”
吕德良:“这位老先生,不是我说您,一看您就是脱离社会很久了,不然就是从国外回来的吧。黑社会如果没有保护伞,不跟官场勾结,怎么可能搞大呢?就说刚才敲诈您的那位,表面上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实际上不过是公安局长的马仔。给当官的打工而已,当官的吃肉,他喝点汤,搞点黄赌毒、收收保护费啥的,谁敢管?不瞒您说,今天多亏你带来的这个小年轻,认识市里的大人物,不然,今天就惨了。”
唐秘书过来说:“老板,咱们回去吧。您要吃的东西我都打好包了。”
老干部握着吕德良的手,道:“谢谢你呀,同志,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唐秘书挥手招来一辆出租车,两人上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两人在酒店后门的街道上停下,下了车。老干部对唐格说:“今天晚上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唐格:“明白,首长。”
二
海边,秦一凡向林丹讲述触发扫黑的这个契机。
秦一帆:“这位老干部给省委赵书记打了电话。赵书记让秘书了解了情况,然后把报告转给了杨书记。我和杨书记当时正在东莱搞调研,给赵书记回了电话。赵书记让省公安厅的常务副厅长带着刑侦支队和治安支队的人连夜赶到东莱,跟杨书记汇合。”
林丹:“都没等杨书记回省城就直接开始动作了?”
秦一帆:“那位老干部是从我们胶东出去的将军,在赵书记眼中分量特别重。上任公安厅长出事被双规了,杨书记一直兼任着公安厅长,所以,他俩人在电话上就把这件事敲定了,副厅长带着业务团队直接就过来了。”
风浪渐起,涛声隆隆。远处一片黑云正在压过来。
林丹:“后来呢,杨书记有个什么说法没有?”
秦一帆:“刑侦和治安两个支队的人马以扫黄查赌的名义搞了一次扫荡,不想盲流子等黑社会分子早已逃之夭夭,全市明火执仗开着的36家赌场,一个也没有抓到,省电视台的记者现场采访,发现最晚的是在公安行动前数小时,赌徒们才通过安全通道撤离,赌场内甚至还留下了没有来得及打扫干净的赌具。”
林丹:“我知道这件事,闹出了一个全国性的大乌龙,好像还上了新闻联播。不是后来查出是一个分局的副局长泄露了消息吗?”
秦一帆:“行动前一小时,所有处级以上公安干警才知道消息,此前手机都已经收缴了。抓捕人员在预定位置就位之前还不知道要抓谁,这么严密的保密措施居然也能走漏了风声。鬼才相信一个分局的副局长有这么大能量呢。”
林丹:“这事是不是跟李政有关?”
秦一帆:“最近一段时间,省委纪委和省政法委收到大量有关李政的举报材料,材料列举了很详细的证据,证明李政不仅涉黑,而且有严重的腐败问题。”
林丹:“我还觉得奇怪呢。李政早在十年前不过是个科级干部,因为滥用职权被成达律师代理农民告了,丧失了一次升迁的机会,后来他翻过来告成达律师名誉侵权,也没有告成。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人,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地级市的公安局长了?东莱市是沿海城市,一般都是高配,公安局长差不多该是副厅级,他是这么做到的?”
秦一帆:“金钱开路,老乡搭桥,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不要说一个副厅级,我还听说某部有个人,用了二十年时间,花了一个多亿的金钱,硬是从一个农民企业家变成了一个副部级官员,据说他名字、年龄、学历、党籍、家庭成员都是假的。这次中央搞巡视,他因为是中管干部,巡视组从他的入党申请书中发现了问题。一份1990年入党的申请书上居然出现了学习邓小平南巡讲话这样的内容。李政从科级干部升到副厅级,还不算夸张。举报材料说,他一方面通过各种手段大肆敛财,一方面用敛财所得行贿买官,所以能带病提拔,一路升迁。”
林丹:“不在其中,不知其情。我们身在官场,更明白党和国家的前途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危急关头。十八大之后,新的一代领导人严厉反腐,实在是太及时太英明了。”
秦一帆:“杨书记有个想法,下周的常委会会进行讨论。”
林丹:“省里领导的事你别跟我说,对你我都不好。”
秦一帆:“本来不能说的,但是牵涉到我们俩的前途,甚至还牵涉到你的那个老师的命运,所以我还是要向你透露一点。”
林丹:“你说吧。”
秦一帆:“杨书记认为,如果不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反黑是反不下去的。黑社会猖獗的根本原因是有保护伞。所以必须先铲除保护伞,以反腐败推动反黑,反黑才能取得决定性成果。”
林丹:“你的意思是杨书记会建议动李政?”
秦一帆:“我猜会的。杨书记曾经私下说过,抓了李政,东莱的黑社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林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一帆:“我曾向杨书记建议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从全省纪委系统和政法系统抽调得力干将,直接一竿子插下去。不怕捣毁不了李政的独立王国。”
林丹:“好主意,如果调我,我愿意参加。毕竟我跟他打过交道。”
秦一帆:“对了,你的那个律师师傅,成达,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好像杨书记对他也有印象。”
林丹:“我的那个师傅呀,说来话长。我只能简单地跟你说,这个人是我这个社会罕见的物种,智商极高,但情商不及格,我跟你说个数据你就知道了,在我们这种司法环境下,一个律师一辈子能打赢一个案子让委托人无罪释放,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打赢三五个的律师,全省都罕见,他打赢了几十个,有三十多人经过他的辩护无罪释放。他还从枪口下救了至少三条性命。至于经过他的辩护被减轻从轻处罚的,占所办案件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他承办的民事、经济类案件,几乎没有败诉的记录。2000年在京西宾馆举行的全国律师大会,我们市才分了三个名额,他居然是特邀代表,成了第四个与会者。”
秦一帆:“这么一个厉害角色,我一个政法委书记的秘书,居然一无所知?”
林丹:“如果我说说他的另一面,你就不会奇怪了。他心底纯良,就像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孩子。律师界有一个不成文的陋习,就是老人剥削新人,刚入行的律师必须跟着老师学徒,干最多的活,吃最多的累,受最多的苦,却得不到相应的报酬。实习律师基本没有薪酬,助理律师也只能吃点残羹剩炙,律师界有句话,入行五年没饿死,你就能成大器。等你成了大律师,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和资源,你又可以剥削新一代律师,反正律师业是朝阳产业,新人总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秦一帆:“这种现象在学界也差不多,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给教授干杂活,一本专著花了我三年心血,导师只看一眼,改了两个字,最后署上他的大名发表了,我的导师还不错,让我在他后面跟着署个名字,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一帮情况下是在出版后记里加一句,某某同学对本书也有贡献,就把你打发了。”
林丹:“可成达就不是这样,他的合作律师都跟他拿一样的提成工资,没有律师资格的书记员像小闲等,还有那个来卧底的潘明,薪酬都是由成达律师一个人承担的。别的律师的助手每月发800元生活费,成律师发2000,还报销电话费交通费和房租等。所以我们所的新律师都愿意给他做助理。一般律师都恪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古训,对律师助理都会留一手,甚至案子出了纰漏就拿助理律师当替罪羊,甚至对女助手干一些不堪的勾当,成达律师对此深恶痛绝。他把新律师当自己的兄弟姐妹,有一次茜雪跟着另一个姓杨的律师到上海出差,那个王八蛋想沾茜雪便宜,茜雪给成达打了电话,成达居然当晚就飞了过去,痛打了那个油腻男一顿,将茜雪带回岛城,从此茜雪就只给他一个人当助理。”
秦一帆:“这个成达也够奇葩的啊。”
林丹:“姓杨的姐夫是司法局的副局长,国办所的主任,全国人大代表,你说能有成达好果子吃?所以,这种律师官场不容、同行嫉恨,怎么可能入你法眼呢?”
秦一帆:“说到官场不容,李政为何要置他于死地呢?”
林丹:“这又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以后再跟你说吧。”
秦一帆看看天:“起风了,咱们往回走吧。”
两人走向海岸。
身后,风急浪高,涛声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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