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4年。初夏。

　　大泽山麓。

　　满山嶙峋的巨石。葱茏的松柏。浅浅流淌的小溪。一片慢坡上，绿草如茵，五彩缤纷的野花摇曳着，延伸到一片深绿色的高山平湖。湖泊的对岸，一大片像绿云一样的黑森林。

　　凌波、葛萍等姑娘们在阳光浓烈的草地上疯跑，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高山湖畔。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晚霞光耀湖面。金星点点。波光粼粼。

　　大泽笔会宿营地。有人在画晚霞，有人弹吉他，有人架起了篝火，有人在支起的帐篷前，预备着野炊。

　　晚霞渐渐收敛了她最后一抹余晖，瓦蓝瓦蓝的天空上，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开始闪烁，像极了恋人的眼睛。

　　一块巨石矗立在湖边沙滩上，柳涛和成达靠着巨石慵懒地席地而坐，柳涛在抽烟，成达在喝啤酒。

　　成达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老柳啊，凌波跟你一个学校？我们初中部跟你们小学就隔着一条围墙，我咋不认识她呢？”

　　柳涛狡黠地一笑：“想跟我套情报啊？一盒牡丹。”

　　成达翻身直起身来：“瞧你这奸商嘴脸，我不抽烟，口袋不装烟。明天，明天下山我买给你。”

　　柳涛并不上当：“还想赊账？明天烟明天问！”

　　成达骂道：“你咋这副嘴脸？比黄世仁还狠毒啊。”

　　柳涛伸出一根指头点着成达“：成达你记住，是你上赶子求我。我情报一透，你小子把凌波勾到手，买卖就赚大发了，以为我不明白？”

　　成达站起来，看了看远处有几个在野炊的男学员，对柳涛说：“果然是奸商本色！小子，你等着！”朝那几个人跑去。

　　柳涛笑嘻嘻地看着成达跑向一个画画的画家，双手比划着，又跑向那群生篝火的人。比划，交易，终于拿到什么。远远跑回。柳涛得意地笑了。

　　成达气喘吁吁跑回来：“黄世仁，不，柳世仁，烟来了！”

　　一盒香烟扔过来。

　　柳涛抓到烟，放鼻头嗅了嗅：“怎么变红双喜了？不是牡丹吗？”

　　成达双手作揖，装出一副可怜相：“柳哥哥，柳大爷，柳老师，在这荒郊野外，我哪买牡丹烟去？你以为是上海滩啊，红双喜比牡丹还贵两块钱呢。”

　　柳涛满足地背向成达点火抽烟，边点烟边说：”按说我都柳世仁了，该对得起奸商、地主的名头，不过今儿凌波踹了我一脚，我就把她这朵鲜花插到你这牛粪上吧。“

　　成达咬牙切齿，恨不得掐死他。他甚至做了一个掐着柳涛脖子的动作，柳涛一回头，成达立即换了一副笑脸。

　　柳涛警觉地：”你要制造一桩野外谋杀案？“

　　成达憨笑道：”哪敢呢。柳大爷，柳诗人，柳才子，我只有滔滔感激之情如同这眼前的湖水。“

　　柳涛吐出一个烟圈，用食指勾了勾：”这态度还差不多。得，狗耳朵伸过来。“

　　成达忙不迭地把耳朵凑过，柳涛耳语了一番。成达脸渐渐变了，伸手去抢烟，被柳涛灵巧躲过。

　　成达高声骂道：”你大爷！她都名花有主了你还忽悠我？把烟还我！“猛地向柳涛扑过来。

　　柳涛撒腿就跑，边跑边喊：你小子色迷心窍，自愿拿烟换情报，你赖我？人家怎么就不能结婚？怎么就得等你勾引？

　　柳涛毕竟瘦弱，很快被成达追上，被按到在地，拼命挣扎，杀猪似的嚎叫：救命！成达杀人啦！

　　凌波、葛萍等几个姑娘跑过来看热闹。

　　凌波踢了成达一脚：”你俩活宝在干啥？“

　　柳涛指着成达，一本正经地控诉：”成达要谋杀我！“

　　成达按住柳涛不放，咬牙切齿地反驳：”骗子！还我烟！“

　　胖姑娘葛萍用指头擦自己脸皮羞他俩：”真不要脸，就为一盒烟打成这样。“趁成达跟两个姑娘交涉之际，柳涛爬起来就跑，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成达丧魂落魄地站起来，夸张地走向湖畔，边走边自言自语：他还伤了我心，我不活了，投水自沉！对，屈原也是投水的！

　　成达边走边长吟：”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沮南土……

　　葛萍听不懂，问凌波：“凌波姐，他唱的什么呀。”

　　凌波略有所思，看着成达的背影：“屈原的《怀沙》。”

　　葛萍：'啥意思呀？'

　　凌涛：'就是伤心欲绝，失恋了，要投水自杀。'

　　葛萍不屑：“真能闹，一会儿杀人，一会儿自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柳涛又回来了。凌波又转过来逼视着柳涛：“你咋刺激他了？疯成这样？”

　　柳涛委屈地大叫：“我没说啥呀。他跟我打听你，我告他你结婚了，就这点事儿。”

　　葛萍不解风情地：“结婚了咋的？凌波结婚管他什么事？就要去死？”

　　柳涛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真是个捡柴火的傻丫头，不知道他暗恋凌波？这叫殉情！”

　　远处，成达已经走进了湖泊，湖水渐渐淹没了他的胸口。

　　葛萍顾不上柳涛的讥刺，失声叫道：“他不会淹死吧？”

　　凌波也急了，大喊：“成达，你去死吧！你这个疯子！疯子！你死了也不理你！”

　　成达不为所动，往水深处走。

　　“成达，回来！回来！”凌波喊着、喊着，溢出泪水，朝着成达向湖水跑去。

　　湖水已经淹到了成达的脖颈，凌波拼命追上，一把将他拉住，两人倒在水中。

　　两人在水中扑通、缠绵，激吻。

　　星光下，湖水淹没了一对青年男女。

　　柳涛和几个男生吓坏了，纷纷跳下湖去，众人把凌波和成达拖上岸，成达平放沙滩上，口吐湖水。

　　男生手忙脚乱帮他换衣服、捶背，让他吐出肚子里的水。

　　帐篷边。夜色四合。星斗漫天。

　　凌波换好衣服从帐篷出来，葛萍帮她把湿衣服搭在篝火上烤。

　　葛萍好奇地问：“凌波姐，成达真肯为你去死？”

　　凌波：“不知道，他是疯子！”

　　宿营地帐篷内，柳涛讥讽成达：“你小子不演电影太对不起我国的电影事业了，绝对大明星！”

　　成达得意地：“那是。咱老成谁呀？明星里的作家，作家里的明星！”

　　柳涛将他按到厮打，边打边骂：“你他妈撩妹把我当道具，赔我一条烟！”

　　湖面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晕。月色的倒影一波一波荡开来。黑松林寂静如山。黑暗处夏虫不时发出啾啾叫声。远处草丛中，一两只萤火虫飞来飞去，尾光摇曳若有若无。微寒的夜风拂起凌波的秀发，凌波偎依着成达，坐在湖畔一块巨石下，肩头沐着月华。

　　凌波一头秀发，双目如水，她双手搭在成达的肩上，一双黑漆漆的、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久久地看着成达，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许久，她用手抱着成达的脑袋，把自己的脸轻轻贴在他的脸上，嘴巴伏在他的耳边。

　　凌波：“真的喜欢我吗？”

　　成达接住她的眼神：“当然。喜欢极了。”

　　凌波：“喜欢我什么？”

　　成达：“忧郁的眼睛，娴静的气质，还有像水一样说话的声音。”

　　凌波：“真的肯为我跳湖？”

　　成达坚定地：“真的。我可以再跳一次。”

　　凌波甜甜地一笑：“可你会淹死的。”

　　成达：“我情愿淹死。不过，这个小湖泊我能游到对岸再返回，往返三次也没问题。大沽河涨水的时候有五公里宽，我一只手擎着衣服都能游过去。”

　　凌波气得打了他一拳。又道：”就知道你耍花招，不过蛮喜欢你吹牛的神气，大海游过吗？“

　　成达得意地：”游过。上中学的时候，每个夏天都到青岛游泳，没有风浪，都能游到防鲨网。你呢？“

　　凌波收回眼神，凄然而叹：”我不会游泳，小时候住在草原上，没见过什么大江大海。“

　　成达笑了：”干嘛还叫凌波？“

　　凌波低首道：”不知道，父亲起的名字。或许我将来会淹死在大海里，灵魂从波涛中升起，归于天国。“

　　成达捂住凌波的嘴：”瞎说！你不会游泳，怎么会淹死在海里？“

　　凌波双目含泪，又象刚才在水里一样搂紧成达：”你不该招惹我，跟我在一起，你会很惨。“

　　成达搂紧凌波：”说什么呢。“

　　凌波松开成达，认真地说：”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给自己算过命，会有三个男人为我而死，你会成为第三个的！“

　　成达笑了：”瞎子的话你也信？“

　　凌波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我信我的命！以后不要再来往了，成达，到此为止吧。“

　　她突然推开成达，远远地跑开。

　　成达失魂落魄，在后面大喊：为什么——

　　悲怆的声音在夜色里弥漫…….

　　像惊鸿一瞥，凌波突然出现在成达眼前，又毫无征兆地悄然消失，一段恋情，似真似幻，令人悲伤、怅惘。那年九月，中学教师成达辞掉了教书的工作，考了政法大学的研究生，离开伤心之城。十月，再接再厉，考取了律师资格。随后回到平城，开始另一番人生旅程。凌波留给成达的那一丝隐痛，仍时隐时现。成达并不知道，这是伏延千里的一段草蛇灰线。

　　                                          

二

　　平城美华律师所在的写字楼坐落在现河大桥的东侧，隔河跟法院大楼摇摇相对。律师所占据了写字楼的一层和二层。在一楼的正门上方，有一书法名家题写招牌：美华律师楼。

　　这是平城第一个合伙制律师所，业务繁忙，生意红火。

　　初秋的下午，一位三十岁左右穿着米色风衣、戴着墨镜的女士站在匾额下方。摘下墨镜，抬头望着匾额。

　　这是三年后的凌波，迷惘、忧郁的眼神，显出一些成熟女性的风韵。

　　凌波进了律师所，值班年轻女律师林丹站起来迎接凌波。

　　林丹有一双丹凤眼，一见凌波，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欢迎光临美华律师所！请问您有预约吗？“

　　凌波摇头：”没有。“

　　林丹：”来咨询法律问题？“

　　凌波：”找个熟人，请问，成达在吗？“

　　林丹柳眉一挑，眼睛亮了一下：”找成律师？他现在区法院开庭，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您下午再来或者留个联系电话？“

　　凌波有些失望：”他很忙吗？“

　　林丹：”成律师是我们所最忙的律师，您要咨询其他律师也可以解答的。“

　　”谢谢，我以后再来吧。“凌波道谢，转身离开，走出律师所大门。

　　林丹跟着追出来：”这位女士，您贵姓？“

　　凌波回过身来：”我是他的一个熟人，多年不见来看看他，没什么事儿。“

　　林丹递来一张卡片：这是成律师的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和电邮，您也可以自己联系成律师。

　　凌波接过名片，浅浅一笑:”谢谢，再见。“

　　林丹迷惘不解地：再见。

　　林丹目送凌波上了12路公交车，慢慢收回目光，回到值班室。茜雪抱着文件夹过来。茜雪是成达的另一个助理，还在实习期，她比林丹稍晚进的律师所。

　　茜雪问：”林姐，刚才那人是谁？“

　　林丹撅着嘴道：”这人好奇怪，找成律师，没预约，又不肯留下联系方式。“

　　茜雪嘻嘻笑道：”不会是成律师的老情人吧？“

　　林丹：”又胡说，成律师至今还是钻石王老五，哪来的情人？“

　　茜雪笑而不应，放下文件走开。

　　林丹纳闷地：”真是成律师情人？我咋不知道？“

　　成达进来，他西装革履，提着皮包，显然是刚从法庭上回来。

　　林丹迎上去：”成律师，这么快就回来了？庭审啥情况？“

　　”法院临时开会，延庭，下次开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成达边走边说，林丹跟着成达进了办公室。

　　林丹：”刚才有一位女的来找您。“

　　成达没抬头：”请她到接待室等我一会儿。我处理完这个文件就过来。“

　　林丹：”已经走了。“

　　成达埋头整理材料：”叫什么名字？办什么事？留电话没有？“

　　林丹：”只说是您的老熟人，别的也不肯说，电话也没留。“

　　成达感到有些吃惊，抬起头来看着林丹：”这女的什么样？多大年龄？“

　　林丹一边回忆一边描绘：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化着淡妆，穿一件米黄色的风衣，长发，讲一口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声音像是水做的，很好听，眼神有点忧郁。

　　成达一惊：”凌波？人走多久了？“

　　林丹：”刚刚，五分钟！“

　　成达迅速出门，快步下楼，追出去。

　　林丹莫名其妙，好奇地跟着出来。

　　成达扭头问林丹：”她怎么走的？乘公交车还是打出租？“

　　林丹：”她坐12路公交车走的，可能去车站了吧。“

　　成达：”你把车开过来，去车站！“

　　林丹开着车，成达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东张西望，紧张地搜寻着。

　　林丹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师傅，凌波是谁呀？让您这么上心？“

　　成达敷衍道：”一个熟人。“

　　林丹：”熟人？还是情人？“

　　成达剜了林丹一眼：”仇人！“

　　林丹做个鬼脸：”又不是我说的，茜雪说的。“

　　平城汽车站人头攒动，车来人往。林丹和成达开着车仔细寻找。

　　两个人停车，进车站，挨个车厢找人。终于一无所获，两人失望地走出车站。

　　因为找不到人，两人只好驱车离开。

　　林丹成达的车刚转过弯去，一辆出租车拐进来，凌波提着从超市买的东西从出租车上下来。

　　凌波买票，上了长途公交车，公交车离开了平城车站，成达和她失之交臂。

　                                               

　三

时间回到1994年。

山间公路上，一辆旅行大巴在盘山公路上奔驰。车里是一些衣着鲜亮、戴着墨镜、长发披肩的文学男女青年。一路欢声笑语。

　　成达和凌波并排坐着。

　　成达小声道：”我猜你读过北宋诗人贺铸的词。你喜欢贺铸？“

　　凌波：”何以见得？“

　　成达摇头晃脑地：”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凌波接上：“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胖姑娘葛萍插嘴：“成达，你们背谁的诗？”

　　戴着眼镜长发瘦脸面目黝黑的男青年柳涛卖弄道：“这不是诗，是词。北宋诗人贺铸的《青玉案》，真没文化。”

　　胖姑娘葛萍狠狠踩了柳涛一脚：“要你说？你有文化你给讲讲这首词什么意思？”

　　柳涛：“成达是语文老师，中文系高材生，成达，你给胖妞普及一下文学常识。”

　　成达深情地看着凌波：“我讲吗？”

　　凌波笑道：“给你机会，你不正想卖弄一番吗？”

　　成达（眼神深情地）：

　　那美人身姿轻盈凌波微步走过来了，

　　却不愿在我家门前横塘边上稍稍停留。

　　我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渐渐离去。

　　哪个幸运儿会与她共度青春美好的时光？

　　想必那里有阳台赏月，花团锦簇。

　　还有雕花的窗子，朱红的门户。

　　她的住处大概只有春天才知道。

　　美人就像云朵一样飘走了，

　　我只好提笔再写断肠的诗句。

　　试问这样的闲愁能有多少？

　　就像一川野草，满城飞絮，

　　还有那绵密不停惹人烦闷的梅雨！

　　胖姑娘葛萍禁不住抱着成达的脑袋亲了一口：“成达，你太有才了！这个写词的人是个帅哥吧？这首词肯定是写给他的情人的！”

　　柳涛挤眉弄眼：“错了！写词的北宋词人贺铸是个恐龙，身材高大，眉骨高耸，且脸色铁青，头上很少的几撮头发勉强能打个像梅子一样的頭髻。看上去七分像鬼，三分像人，人送外号叫贺鬼头。这种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总是情场失意。没那个姑娘能看上他。不过这家伙出身贵族，家境不错，还娶了个宗室之女，只是他老婆有德无才，就跟胖妞葛萍差不多。让他好生郁闷。天天想着如何泡美女佳人，有感而发，写了这首《青玉案》。”

　　葛萍狠狠拧了他一把：“你这个大坏蛋，你说贺铸的老婆干嘛踩乎我？”

　　柳涛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继续打趣葛萍：“上帝是公道的，他给了你肥胖的身躯，一定不会再给你卓绝的才华，免得你心理不平衡。”

　　葛萍被柳涛欺负哭了。

　　凌波过来跟她坐在一起，哄了哄她，斥责柳涛和成达：“没你们俩这么欺负人的。肚子有点墨水，就这么张狂，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成达委屈地：“这跟我何干？我又没招她惹她。”

　　凌波蛮不讲理：“你干嘛卖弄？就你知道贺铸的《青玉案》？”

　　成达：“不讲理不是？那你干嘛取个笔名叫凌波？不是你让我联想到《青玉案》的吗？”

　　凌波：“什么笔名？我就姓凌，乳名小波。学名凌波。爸妈起的名字！”

　　成达：“哇，你爸妈好有学问啊，是教授吧。”

　　柳涛不屑地：“行了行了，老成，别拍马屁了。据我考证，横塘就是妓院，横塘女其实就是古代的艺伎。贺铸找不到名门佳人，估计经常光顾娼门泡妞，这首词应该是写给某个妓女的。所以说，这凌波也不是什么好名字。”

　　凌波大怒，猛踹了柳涛一脚：滚！

　　带队的文联主席老谢回头说：柳涛，你这家伙嘴巴也太恶毒了点。这次大泽笔会，文艺部要出专栏，你把精力用在多写好作品上吧。

　　成达趁机落井下石：“罚他写三首《青玉案》！看他那德行，模样，要放在北宋，跟贺铸肯定亲兄弟！”

凌波莞尔，胖姑娘葛萍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