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年代风貌的平城城区，街道齐整、树木翠绿、一条大河从城东蜿蜒流过。城南是脚手架林立的开发区，许多大楼正在兴建。集贸市场人声鼎沸。车站码头车来人往。高速公路笔直通过。立交桥拼出彩色图案。

　　平城区人民法院坐落在市中心，濒河而建的一座高耸的大楼，给人以威严的气势。大楼前国旗飘扬，大楼正门国徽熠熠生辉。

　　法院大门前聚集了不少人，人们议论纷纷，内容无非是法院刑事审判庭正在审理的一起影响巨大的案件。

　　陆续有人领到旁听证，进入审判庭，在旁听席上就坐。

　　法庭上方高悬国徽。审判席法官尚未就位。

　　上午九时，一百多人的法庭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仔细看去，许多是穿着正装的公务员。他们都戴着胸牌，面无表情。

　　公诉席上，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性检察官和一名年轻的女性检察官。男检察官在翻看手中的材料。女检察官在用笔记本电脑做记录。

　　辩护席上，律师成达和他的助理林丹在做庭前准备。

　　九时十分，年轻的女书记员用标准的普通话喊道：现在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审判员入座！

　　所有人都站起来。目睹三位身着法官袍的法官步入审判席！

　　审判长齐天胜，剑眉星目，端庄，威严。审判员曹星年级偏大，满头银星，慈眉善目，略显沉稳，女审判员王海霞戴着眼镜，脸色平和，看上去有些书卷气，像个知识女性。

　　三人进入法庭，分别入座。

　　女书记员喊道：请坐！

　　所有的人都一齐坐下。

　　书记员转过身来向审判长报告：审判长，审判员，法庭准备阶段已经就绪，被告人已经带到，等待候审，公诉人、辩护人及其他诉讼参与人已经全部到庭，可以开庭。

　　审判长齐天声敲了一下法槌，宣布开庭。

　　接着，齐天声命令：带被告人王纯！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被带上法庭。旁听席上，一阵骚动。

　　                                            二

　　半年前的一个清晨，平城的街道还亮着路灯，成达乘坐头班公交车去泰海中院开庭，上车的时候发现只有寥寥数人，车子丝毫没有开动的迹象。

　　成达对司机说：‘必须在八点钟以前赶到青岛，否则我不能坐你的车了。因为彼此很熟，司机说：“没问题，误不了你开庭。”

　　又等了半小时，车上的座位差不多都满了，乘客们纷纷催，司机才慢慢启动车子。就在这时，一个姑娘匆匆跑来，被卖票的女胖老板一把拉上车。姑娘在成达旁边的空座上坐下，问：“是去泰海的车吗？”

　　我说：当然。

　　“请问几点到青岛？”姑娘长得年轻、俊俏，虽然衣着新潮，却透着一股女学生的清纯味，一口东北普通话听上去柔婉、悦耳。

　　“不管几点，你都别无选择，因为这是头班车。”女老板不耐烦地抢白她。

　　那女老板长相凶悍，一脸横肉，女孩儿怯生生地不敢再问。

　　车到城边头，突然拐弯东去，乘客们纷纷质疑，司机懒洋洋地说，“还有几个客户要拉上，误不了几分钟。”

　　车子到一个村子拉了几个散客，又转了几圈，这一耽误，又拖了半个小时。在乘客们喃喃地骂声中，车子终于南行向泰海市开拔了。

　　成达发现身旁的女孩开始坐立不安，越来越着急。

　　成达问：“姑娘，你有事？”

　　姑娘说：“我要赶七点半的火车，去珠海，这车多久能到啊？”

　　成达大吃一惊：“你说什么？这车正常行驶，也要八点才到，何况现在又耽误了时间，你要误车了！”

　　姑娘着急得哭起来：“可我已经买好票了，这可怎么办呢。”

　　成达批评女老板：“你怎么不问清楚就让人家上车？误了车算谁的？”

　　“嘴巴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自己不说干我何事？”女老板蛮横无理，振振有词。

　　一车上的人都替姑娘出主意，有的建议她到了流亭机场赶飞机，有的让她下车往回赶到潍坊坐火车，有的干脆建议她改签。

　　“我们很多伙伴都在这辆车上，我只能坐这辆车，我没去过南方，我怕丢了。”姑娘哭得泪人一般。

　　女老板不耐烦：“哭什么哭？反正我们就是飞也飞不到了，你哭有什么用？”

　　成达突然想起前面乡镇有自己的一家顾问单位，或许他们可以派辆车送送。

　　成达说：“姑娘，你别着急，我打个电话找个车试试。”

　　成达给顾问单位宏大仪表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姜鹏打电话：

　　“老姜，我有急事赶青岛7点半的火车，你能否派个车送送我？”

　　老姜：“可以安排一辆桑塔纳。”

　　“别管什么车，只要半个小时赶到火车站就行！你马上把车开到马路边，我的公交车3分钟到。”

　　司机一听，把车开得飞快，姑娘破涕为笑：“谢谢您，谢谢，哥。”

　　远远看见宏大的车已在马路边上等着了，成达紧张得心方才稍稍平复，车一停，拉着姑娘立即换车。

　　上了公司的车，成达看来了看表，6点50分。

　　姑娘的车票开车时间是7点零29分。也就是说，成达的车必须在39分钟内赶到火车站并让姑娘登上车！

　　“你要去哪里出差？那么急？早干什么去了？”老姜嘟囔。

　　成达只好表示歉意：“是这位小妹妹赶不上车了，老姜，帮人一把，胜造七级佛图。”

　　“我就知道你大律师又要英雄救美。好了，快开，成全成大律师一番美名！”

　　车子开得像要飞起来，不到20分钟，已赶到市区，司机路熟，绕过了不少堵车的街道，眼看到车站了，突然碰上红灯，成达一看，还差一分钟！姑娘急得又要哭。

　　成达大喊：“闯过去！”

　　司机犹豫了一下。老姜也大喊：“闯！”

　　车子疯了似得闯灯而过，警察在后面大骂。一辆警车立即追上来。车到广场，成达和老姜提着姑娘行李就往检票厅跑。刚把她推过检票口，检票栏杆防下，时间结束，一秒不差！

　　看着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进站口，成达和老姜如释重负，总算没有误车！

　　我们从车站出来，看到司机万般委屈地跟警察交涉，警察铁青着脸，不依不饶，非要拘留司机。成达过去说，“警察同志，还是罚款好了，不就是闯红灯吗？这钱我出。”

　　警察说：“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大胆的，赶火车就是理由？”

　　成达说：“当然不是，可我们也不是故意违章，而是见义勇为、帮助别人不得已嘛，你非要拘留司机，我们只好跟你们公安局打官司了，反正我们不用掏律师费，我本人就是律师。”

　　警察气笑了：“你那叫‘见义勇为’？如果是个老太太你也不一定那么有积极性，算了，就罚200吧。”

　　开着车子去法院，老姜问成达：“那姑娘是你什么人？莫不是又找了个小情人？”

　　成达擂了他一拳：“胡说什么，路上捡的，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两天后，成达收到一条短信：

　　“哥：我已到达珠海，我不会忘记您的。王纯。”

　　成达记起在车上塞给她一张名片，告诉她如果上不了车，就打这个电话找自己。

　　她叫王纯？

　　                                                    三

　　一年后成达到南方一座城市出差，晚饭后朋友宋一清请唱歌，一大群人来到一家装饰豪华、名叫天上人间的歌厅。朋友说这家歌厅每位最低消费800元，里面的姑娘都是大学生，能用英语表演节目。素有风流才名的杜君大喜，连问有没有‘特殊服务’？他自称‘御女无数’，还没有‘御’过高品味的大学生呢。一桌人哈哈大笑，宋君嘲笑说：老杜品位太低啦，要干那点事，哪用得着化800元？随便找个夜总会，300元的出台小姐有的是。天上人间讲究的是品味、情调，诗词曲赋、舞榭歌台、英语钢琴、温婉浪漫，不是你这等西门大官人去的地方。

　　说笑间进了包间，领班小姐带来一大群姑娘，满满站了一屋，怕有30多个，这些个个高挑娇媚、气质不凡，把北方来的老杜等土老鳖看傻了眼、也挑花了眼。老杜脱口骂道：

　　个个绝色美人，不愧天上人间，真是名不虚传！

　　老杜老宋他们挑好了姑娘，让成达也挑，成达突然发现俊美的领班有些面善，正要问，老宋笑道：“大律师怎么不懂规矩？人家领班不陪客。”

　　领班微笑着向成达颔首，带着没有入选的姑娘退出。

　　成达问老杜的姑娘：“你们领班叫什么？”

　　姑娘含笑不语。老杜大叫：“她叫杜十娘！老成呵，你真有意思，青楼里哪里有真名？莫非你要救风尘？”

　　老杜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成达，成达对姑娘说：“来瓶干红，你让那领班亲自送进来。”

　　那姑娘高兴得出去了，一会儿，脖子上挂着手机的领班端着红酒进来了。

　　成达掏出手机，调出一年前的那个号码，拨响，领班的手机欢快得叫起来。成达拿着手机看着领班的眼睛，领班花容顿失。

　　“你是王纯？”

　　“你是——哥？”

　                                            　四

　　成达接到平城法院刑庭的电话，书记员李春梅说：“成律师，有个女孩请你当辩护人，请来法院办理辩护手续。”

　　成达赶到法院，得知被告人叫王纯，犯故意杀人罪。下个周开庭。

　　法官王海霞告诉成达：“这个女孩没有亲属，她是最后一批下乡的上海知青的私生女，至今不知父母是谁。是一个东北老伯把她养大，还供她上了大学。可惜的是，那个老人两年前在她即将毕业的时候死于车祸了。”

　　成达问：“谁是她的辩护人？她犯了杀人的罪，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王海霞：“她一直拒绝聘请律师，法院按照法律规定给她聘了法律援助律师，她才说想请你做律师。”

　　在王海霞的陪同下，成达第三次见到王纯。她穿了囚衣，理了短发，脸色苍白，却依然清丽、俊美，见到成达，眼里流露出那种期盼已久的欣喜的笑意。

　　“哥，你来了？”

　　“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哥，不说这个，好吗？我就要走了，让我好好看看你，你是我的唯一。”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哥，我还是律师，我可以为你辩护，可以救你啊。”

　　“这都是我的命，哥，我不想让你知道哪些龌龊的事。我要把它带走，只给你留一个清纯的回忆。哥，你明白吗？”

　　成达哽咽无语，眼泪哗哗。

　　“哥，我进来一百天了，每天只做一件事，给你叠千纸鹤，到今天，我已经叠了一千只了，每一只都写着同一句话：你是我的唯一。”

　                                                    　五

　　审判长宣布开庭。

　　公诉人开始讯问被告人：被告人王纯，检察机关起诉你构成故意杀人罪的事实和证据，你是否认可？

　　王纯：认可。

　　公诉人：你讲一下犯罪过程。

　　王纯：我是个洗脚妹。但是洗脚妹也有尊严，也不可以被侮辱对不对？那个开沙场的老板想包养我，被我拒绝。于是三番五次到洗脚店来骚扰我，侮辱我……

　　三个月前，大腹便便的沙场老板龙刚醉醺醺地闯进洗脚店，老板娘笑逐颜开，赶紧迎上来：龙哥来了？做个什么价位的？

　　龙哥：“让那个叫王纯的东北小妞来服务，价钱就按最高价位。”

　　老板娘有些为难地：“这个王纯有点倔，您要是做大保健是不是找别的姑娘？”

　　龙哥：“老子就喜欢这种辣妹，今天就找她了，你快去把她叫来！”

　　老板娘只好去把王纯叫来。

　　王纯端着一盆水进了包房，一见又是龙哥，花容顿失。

　　龙哥顺手把房门关了，淫笑着对王纯说：“把衣服脱了！”

　　王纯端着热水没动，说：“开什么玩笑？我们这是正规服务。”

　　龙哥掏出一叠钱朝王纯砸来：“装什么圣母婊？快给老子脱！老子今天不干了你，就不叫龙哥！”说着，朝王纯扑来。

　　王纯把一盆水朝龙哥泼去，撒腿就往房门跑。但却被龙哥从后面揪住，按到，衣裙被撕烂，危急时刻，王纯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把修脚刀，朝着龙哥乱捅一气，像肥猪一样的龙哥躺在血泊里。

　                                                　六

　　法庭上，公诉人继续发言：

　　“被告人王纯对来自受害人龙岗的不法侵害进行反击，属于正当防卫的性质，但是这种防卫超越了必要限度，造成了被害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实属防卫过当，由此构成故意杀人罪。考虑到本案被害人存在过错这种情况，本院建议对被告人王纯酌情减轻处罚。建议在十年以下量刑。”

　　审判长：“辩护人有何意见？”

　　成达：“辩护人认为，王纯的行为能否构成犯罪，主要看龙岗的行为能否构成强奸。如果龙二属于强奸，则王纯就不存在防卫过当问题，杀死龙二也属于正当防卫。”

　　我们先来看龙二的行为能否构成强奸。龙岗来到洗脚店，要求被告人王纯脱掉衣服，提供性服务。被王纯拒绝后，龙岗用钱砸向王纯的脸，对其进行人格侮辱。王纯用水泼向他并寻机逃走，龙岗却不仅不停止不法侵害，反而抓住王纯，按到在地，撕扯其衣服至不能遮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王纯不采用更加猛烈的反制手段，就肯定会被强奸。由此可见，龙岗违背妇女意志，采用暴力手段强行与妇女发生性关系，只是因为意志以外的因素未能达成目的，但其行为性质无疑构成强奸犯罪。

　　根据中国刑法的规定，对正在发生的暴力强奸等犯罪，行为人为了制止其侵害，可以无限防卫，不存在防卫过当的问题。本案子如果能认定龙岗是暴力强奸，则王纯无罪！

　　一个戴墨镜的女士悄然进入法庭，在旁听席后排就坐。她是凌波，成达的前女友。

旁听席上，凌波看着辩护席上的成达，眼神开始朦胧……

三个月后，王纯被判无罪。成达去看守所接她的时候，小姑娘剪了短发，白白胖胖，明媚皓齿，酷似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