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太阳已经沉了下去。我们的白昼已经过去,黑云、露水和危险正在袭来。我们的事业已成灰烬了。
——莎士比亚《裘力斯·该撒》
那种失去祖国的可怕处境还没有开始,没有真正体现过它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滋味。
那是一种令人神经错乱的感情,睁大清醒的眼睛,却跌跌撞撞地在一片虚空中摸索。并且心中明知,无论自己落脚何处,都会被随时被踢回原地。
五十岁的我再次面临人生的新的开始。我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在书桌前努力地学习、工作。早晨大步流星地走向图书馆,——只是,我不再那么虔诚,不再那么充满热情,我的头发已经花白,疲惫的灵魂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颓丧。
眼看着明摆着的错误却不得不缄口不言,有时是非常难受的。品质诚实,对别人从不猜忌,是英国人最高尚的美德,当我看到英国人的这种美德被精心策划的政治宣传所利用的时候,真感到痛心疾首。
没有人懂得,奥地利是欧洲的一块基石,一旦将它抽出,欧洲瞬间就会分崩离析。
我没有资格将自己当作见证人,来描述英国,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战前,从来没有了解英国最深沉、最含蓄、只有在最危险的时刻才会表现出来的力量。
我在阿根廷见到的景色令人欣慰,这是一片未曾沾染鲜血,违背仇恨玷污的辽阔的新土地。它古老的文明得到了保护和延续。那里粮食丰足财富盈余,那是未来的粮仓。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和新的信心。几千年来,文化不就是从一个国度传播到另一个国度的吗?纵然树木被斧头砍到,但只要有种子在,不是永远都会出现新的繁茂和新的果实吗?我们世世代代的先辈创造的一切是永远不会失去的。
当人类通过科学技术把大自然最秘密的威力控制在自己掌心的时候,这些技术反过来会扰乱人类的灵魂,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这报复可以说毫不留情。科技带给我们的最糟糕的诅咒,就是阻止我们逃避现实。哪怕一瞬间也不可以。远古的人类在遭受灾难的时候,可以逃避到偏僻孤绝的地方去藏身,但现在,不管地球的哪个角落发生灾难,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在同一时间知晓和感受它。
我学了太多的历史,自己也写过不少。我很清楚,大多数群众都是墙头草,会倒向势力强大的那一边。
以前的人只有一个肉体和灵魂,现在的人还需要一张护照,否则,就不被当成人看。
无论何种情形的流亡,本身都不可避免地会导致一种失衡。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就会失去自己的尊严,变得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没有把握。我几乎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来教育自己的心,让它作为一颗世界公民的心来跳动,但是根本无济于事。我失去护照的那样一天,58岁的我发现,一个人一旦失去祖国,他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片有限的土地而已。
希望的曙光破灭了,但它曾经照亮过一两天,曾经温暖过我的心。我不能也不愿意忘记这些被希望照亮的日子。
我的目光已经变得比较尖锐、犀利和无情,我们这些被鄙视、被驱逐、被剥夺了权利的人都知道,凡是涉及到抢掠和权利,任何借口都不会太荒唐,太虚假。
和当初在奥地利一样,我在英国也同样怀着一颗伤害累累的心,清醒而痛苦地遇见到了那些不可避免的灾难。
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弗洛伊德英俊硬朗、富有阳刚之气的面庞,还有他那双目光宁静、直率的深色眼睛。
那是一个伟大生命的辉煌结束,在这个残杀的年代。在死人的大祭之中,他的死是值得人们纪念的。当我们这些朋友将他的灵柩埋入英伦的土地,我们知道,我们把自己祖国最优秀的部分奉献给了这篇土地。
犹太人现在比以前敏感了十倍。因为这场世界性的悲剧当中,他们才是真正的牺牲品,他们在哪里都是牺牲品。在这次打击之前,他们就已经惊慌失措,他们在任何地方都知道,一切灾难来临的时候,总是最先落到他们头上,而且他们遭的殃远远大于其他人。
在讨饭袋和监狱面前,没有人是安全的。
两千多年来,犹太民族最希望的就是,不再流浪。他们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一块安静和平的土地,能让他们在那里安歇。
人们说,不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们没有说,犹太人应该生活在哪里。人们将罪名加在犹太人头上,却又不让他们以任何方法来赎罪。
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我们以为早已死去或者撞进棺材的东西,突然和以从前同样的形式和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告诉自己,逃走吧,逃到心灵最深的地方,逃到你的工作中。
和我记忆中的一九一四年的奥地利一样,一九三九年八月的英国同样美的无与伦比,绸缎般蔚蓝的天空柔美得仿佛上帝的帐篷,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草地和树林,鲜花盛开,绚丽多姿。——和当年一样,和平的空气笼罩大地,而大地上的人们却在紧张地备战。面对那些静谧中茁壮成长的草木,以及巴斯山谷中令人沉醉的宁静,我不仅想起一九一四年年巴登的景色,和当时一样,现在又一次的疯狂显得多么不可思议!
莎士比亚说:我们命该遇到这个时代。
又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我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互相回避着对方的目光,从外面传来鸟儿无忧无虑的啁啾声,它们在和煦的轻风中轻快地互相戏嬉着。金色的阳光里,树木也都摇曳生姿。它们仿佛想让树叶像嘴唇一样互相亲吻。那古老的母亲---大自然,再一次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毫不知晓自己的造物的忧愁。
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年轻的我,和现在背负着许多沉重记忆的我,也是多么不同啊。我现在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当我注视琳琅满目、窗明几净的商店的时候,我忽然在一片幻象中看到了一九一八年的商店,她们被洗劫一空,好像大睁着空洞一样的眼睛瞪着我。我仿佛在白日梦中看到了憔悴的妇女在食品店前排着长队,我又看到了悲痛的母亲,伤员,残疾人,从前梦魇一般的景象又幽灵一般出现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记起当年的那些老兵,他们从战场返回家乡的时候衣衫褴褛,面容疲惫。今天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中,我跳动的心感受到它将重复上次战争的全部噩梦。我知道,过去的一切成就再一次化为乌有——欧洲,我的故乡,我们为之奉献了一切的土地,已经遭到了彻底毁灭。
阳光普照大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现自己眼前的影子,我于是看见了这场战争后面上一场战争的影子。在我们的时代,我是避不开这些战争的阴影的。但是,任何阴影,到头来都是光线的孩子。一个人,只有经历了光明与黑暗,战争与和平,兴盛与衰亡,他才算是真正的活过。
这世界如此荒诞,但我们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去附和它。
蒙田说过,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切束缚和强制。
评论:这是和平的挽歌,反战的宣言、警世的暮鼓晨钟。一个犹太人,一个作家,用自己的生命对这个热衷于厮杀的、将智慧和意志投入自我毁灭的、荒谬的世界进行抗议!
发表回复
要发表评论,您必须先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