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并没有结束,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在自己的善良愿望之下,我们蒙蔽了自己。将自己的思想准备与世界的打算混为一谈。
亲眼看到的事情总是更有说服力。我自信对历史非常熟悉,但据我所知,历史上还从没有出现过如此疯狂的时代。世界简直就是一座疯人院。所有的价值都颠倒了,人们不再尊重任何习俗和道德,柏林变成了世界罪恶之都。
我的书根据希特勒的命令成为禁书。作为一个作家,我今天就像格里尔帕策所说的,是一个赶着自己尸体行走的人。我花费了四十年在全世界所建立起来的一切,顷刻间被这种拳头击碎。因此,我说起我的成功,并不是说我拥有某种东西,而是指曾经属于我的某种东西,就像我的房子,我的家乡, 我的自信心,我的自由和无拘无束。我日后和许多无辜者同样忍受着这种由盛至衰的猛然跌落。
我获得了一个作家最有价值的成就,我拥有一批读者,一个可信赖的群体。
我对一切冗长拖沓的文字的反感,势必会从对国外文学作品的阅读转移到自己的创作上来。这使我养成了一种特殊的警惕性,出于这种警觉,我自己的创作刻意追求轻快流畅。在一部作品的初稿中,我总是让自己任意发挥,将心中的想法统统倾泻到纸上。同样,在创作人物传记的时候,我也是首先将一切可以想到的文献资料上的细节利用起来。等到作品真正印刷出来,在书中再也找不到这种研究工作的蛛丝马迹。因为,一等这未确定的初稿刚刚誊清,我真正的工作便开始了。即对内容的凝练和作品的建构。这工作对我没有止境,需要一遍遍不断地推敲,那是去芜存菁的过程,是对作品内部结构不断进行浓缩和提炼的过程。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无法下决心存而不述,而热衷于在字里行间表现出比自己实际学识更加深,更加广的内容。
这道浓缩提炼,进而使作品更具有戏剧性的工序,看校样清稿时还要重复两三遍,最后,它成了一种饶有兴趣的捕猎,就是要在不影响作品的准确性,同时又加快作品的节奏的情况下,去发现可以删去的一句话,或者哪怕只是一个字词。
评论:茨威格认为,即便是古典文学名著,也有很多拖泥带水的段落,令人非常不耐烦。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我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包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非常拖沓,但《安娜·卡列尼娜》就好很多了。雨果的书也有这个毛病。文章不厌千遍改,茨威格的这个方法是对的。《红楼梦》增删五次,批阅十载,可以说是改出来的好书。
如果人们称赞我的作品紧凑凝练,那么这个特点绝不是出自天生的性急或内心的冲动,而只是因为我用了这种系统的方法,不断地把所有多余的杂音删去了,假如说我有意识地运用了某种方法的话,那就是舍弃的艺术。因为,如果我一千页手稿中有八百页被扔进了字纸篓,只有二百页作为经过筛选的精华保存下来,我是不会抱怨的。假若有什么理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我的作品影响力做出解释的话,那么,就是我严格遵循了这个原则:宁可缩短篇幅,也要字字精粹。
评论:这是经验之谈。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技巧,但是真正做到却不容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真正要做到,太难了。
表面上的成就很容易对人产生一种危险,让人头脑糊涂。原先,这个人只是更多地相信自己美好的初衷,而对本身的才能和自己作品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大的自信,成名本身意味着对一个人原有的自然平衡的破坏。一个人的名字就像雪茄外层的烟叶一样,只是一个表面的几乎无足轻重的客体罢了。它与那个真正的主体,与那个真正的自我,没有什么紧密联系。但在功成名就的情况下,那个名字马上就身价百倍。它脱离了拥有名字的人,自己成为一种势力,一种力量,一种自在之物。一种商品,一种资本。而且,在强烈地反冲之下,它产生了一股力量,影响到拥有这个名字的这个人。统治他,并且开始改变他。那些乐天而自信的人,便不知不觉地习惯于这种力量的影响,并和它产生一致。头衔、地位、勋章,甚至只是自己的知名度,就是他内心产生了一种更强的自信和自尊,并使他们错误地以为自己在社会、国家乃至时代当中占据特别重要的地位。他们为了让自己的人格达到这外来影响的高度,便情不自禁地自吹自擂起来。而那些天生具备反省能力的人,都会把一切外在成就化成一种自律,他们要求自己在盛名之下,尽可能保持本色。
从很早的青年时代开始,我内心最强烈的本能就是保持自由和独立,我发现最能破坏一个热爱自由的人的自由的,莫过于四处刊登他的照片,而他内心最美好的许多品质,都会因此遭到歪曲和破坏。
为了处理好各种琐事,我必须做到有条不紊,全盘考虑,准时和利索。这些都是令人尊敬的美德,但遗憾的是,它们却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本性。
直到今天我还有这样一种本能,在一个大厅,一场音乐会中,或观看戏剧演出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坐在不起眼的最后一排的位置,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坐在主席台上,或者一个显眼的位置,让大家盯着我的脸看。以各种方式隐姓埋名对我来说是一种需要。
评论:人一旦成名,就会失去自由。
我寻访咖啡馆和老酒馆,回味着当年年轻的时光。在住过了让人厌倦的豪华饭店之后,默默无闻地住在小旅馆里,起居活动完全随心所欲,真是太棒了。后来,虽然希特勒夺走了我那么东西,但我曾有十年的时间享受意志和内心都完全自由的欧洲式生活,这美好的记忆他既不能没收,也不能从我内心磨灭。
我们这个时代,是多么迅速地治愈了自己给自己留下的创伤啊。
我再次认识到,对于人而言颇为漫长的十年,对于一个民族而言,是多么短暂的一瞬。在华沙,人们再也看不出以前这里曾经有过多少次流血和厮杀,咖啡馆坐着时髦的妇女,光彩照人。衣着笔挺、身材颀长的军官们在马路上散步,他们看上去更像皇家剧院里杰出的演员,正在扮演士兵的角色。这个城市处处都能感受到一种生机,一种自豪。他们理应自豪。因为新的波兰共和国是从几百年的废墟上昂然崛起的。
我第一次坐火车穿越俄国的土地,所有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样的熟悉,那带着一丝轻愁的广阔空旷的草原,那些小茅舍,耸立着很多洋葱头一样尖顶建筑的小城,蓄着长胡子,一半像农民,一半像先知的男人,他们爽朗善意地笑着向我们问好,还有戴着花头巾,穿着白短衫,卖着鸡蛋和黄瓜的妇女。
这些身穿肥大的白衬衫,敦实的男人朴实得令人感动。火车上年轻的工人们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看书或争论,年轻人那不安而难以遏制的激情由于受到某种召唤,迸发出无比的力量,在他们身上复活了。
我在苏俄度过的十四天始终处于高度亢奋当中,我看,我听,有时赞赏,有时厌倦,有时欣悦,有时生气。我始终处于冷热交替的冲击之中。
我去参观托尔斯泰的墓地。人们种树的地方将是吉祥之地。风仿佛上帝的低语,在这座无名坟茔上面飒飒作响。这座坟茔四周,只有风儿的絮语,连一句悼文也没有。
他们每个人——这可是在斯大林时代——对欧洲人都怀有无限的信任。用善良忠诚的目光望着我们,紧紧地兄弟般的握着我们的手。
在远离祖国的地方,人们是会荒废最美好的东西的。在流亡当中,我们至今没有人做出什么成就。我们是在异乡和故土都是异客,没有祖国的人。
恰恰是反抗让人年轻了。缺乏斗志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最危险的事情,当我孤立无援,年轻人不再围绕在我身边时,我必须让自己变得年轻。
恐惧已经多么深入地侵蚀人们的灵魂。
音乐是灵魂的滋养,艺术与迷人的风景交相辉映。这些夏日是多么充实和丰富多彩啊。每当我回首往事,想起战后那座小城多么衰颓,灰暗,压抑,想起我们的房子,当我们冻成一团,和从屋顶上流下的雨水搏斗,我就想到,那就年祥和的日子,对我们的一生是起了多大的作用。它使我们对世界,对人类重新树立了信心。
在世界上无数的未解之谜当中,最神秘的莫过于造物的秘密。大自然从不容窥探,它从来不让人知道它这个最高的艺术技巧。地球是如何产生的,一朵花是如何孕育的,一首诗从何而来,人的生命又来自何妨,在这里,大自然无情地,绝不退让地为自己蒙上了一层面纱。即使诗人和音乐家,在事后也不能解释自己灵感迸发的那个瞬间。
有印在纸上的巴尔扎克整部小说,每一张上面都是密密麻麻上千处修改,它们都无比清楚地表明当时巴尔扎克是怎样反复推敲,艰苦卓绝地进行创作。
每一个艺术家心中,都藏着一个神秘的矛盾:如果生活坎坷艰辛,他渴望安宁;但当生活安宁时,他又渴望回到动荡中去。因此,在五十岁生日的那天,我内心深处有一个罪恶的愿望:我希望发生一切事情,将我从这安稳舒适的生活中再次拽出来,我希望自己不再继续这样的生活,而必须重新开始。这是不是因为我害怕衰老,害怕自己变得疲倦和迟钝呢?或者,这是一种神秘的预感,它让当时的我为了达到内心的发展而渴望一种更加艰苦的生活?
评论:国家不幸诗家幸。诗人天生希望过动荡激烈的生活。可一旦生活的狂风激浪扑面而来的时候,经受不住风浪打击的往往还是脆弱的诗人。茨威格本人就是例证。二战之前,他过够了安逸舒心的日子,渴望生活进入激荡之中,可当希特勒的排犹狂潮掀天揭地席卷世界,他又受不住了,东躲西藏,最后在阿根廷和妻子双双自杀殒命。此时,已经是1942年,距离二战结束还有三年,希特勒和日本的颓势已经显露,茨威格却在这个时候因绝望而自杀,多么令人痛惜!
发表回复
要发表评论,您必须先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