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读一首诗《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位老贵族,回到了已经被毁灭的西周王都。辉煌的宫殿,繁华的都市,都已经不复存在了,王都之上,现在是大片的农田,长势还不错,他在农田间缓缓走过,步履沉重,心头忧伤。于是发出这样的天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能够理解我的,知道我心中忧愁,不能理解我的,就会问你图个啥呢?这是个好问题,当我们关注这首诗诞生的原始问题,西周为什么灭亡,这首诗实际上已经给出了答案。
相信红颜祸水的人,会说西周的灭亡是因为褒姒。《诗经》也确实有这样的诗句:“赫赫宗周,褒姒灭之”。稍微有点出息的人不会把一个王朝的灭亡归咎于一个女人。根子还出在周幽王这个统治者身上。但实际上,情况可能更复杂一些。西周的灭亡,应该说源自一种结构性危机。
西周晚期,周天子面临四大挑战。这些都反应在《诗经》的不同篇章里。
第一,西北犬戎入侵。
周人建都关中,这是风水宝地,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东边崤山一线易守难攻,从东边攻击周天子,很难,但犬戎不同,它从西北方向直插过来,首都丰镐附近,基本无险可守。
第二、来自南方楚国的挑衅。
楚国很独特,《诗经》十五国风里,没有《楚风》。当年周武王伐纣,楚人也入过股,可能作用不大,周武王封给他一个子爵,级别很低,灭商后分配胜利果实,别的国家都分到大鼎,楚国也没有。楚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后来搬到南方,跟蛮夷一起混。在蛮夷那里,他觉得自己是华夏,但跟中原的华夏打交道,又被视作蛮夷。楚国后来势力壮大,想让周天子把封号提一提,但周天子一直不理睬。最后楚国急了,撂下一句狠话:“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我是蛮夷,不用你们中国的爵位。于是楚国国君一口气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封了王。
这就极大的冒犯了周天子的威严,不把楚国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周天子天下共主的脸面哪里搁?《诗经》里有骂出楚人的话:“蠢尔荆蛮,大邦为仇”,你们这些愚蠢的楚国野蛮人,敢和我们天朝大国做仇敌。
第三个危机来自东部的诸侯国
犬戎和楚国,都可以算是外部的危机,要应对外部危机,就要更加充分地调度内部资源。
对于周天子来说,内部又分两种,一是周天子直接控制的地区,也就是所谓的王畿;一种是分封给诸侯的土地。
王畿主要在关中;周天子臣子的诸侯国,比较富庶又强大的,大多却在华北平原上。关中和华北,交通不便,天子在关中,战争年代很安全,和平年代则意味着对东方的控制不方便。很多诸侯越来越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都不来朝见了。
《史记》记载,周夷王(周厉王的父亲)把齐国国君(哀公)给烹了,给齐国另外安排了一个国君,这是拿齐国立威的意思,但齐国人不接受,齐哀公有个弟弟,把周天子立的国君给杀了,自己当了国君,周天子对这个结果最终也只好认可。周天子立威不成反丢了面子,东方诸侯国,越发瞧不上周天子。
《诗经》里也写到这个情况,和《史记》形成互补。《诗经》提示我们:东方诸侯的这种不服从,是有基础的。
《诗经·小雅》里有一首《大东》。天子在西边,大平原上的诸侯国都在东方,今天的河南属于近东,这首诗里叫“小东”,今天是山东属于远东,诗里叫“大东”。这首诗的作者是个覃国大夫,覃国就是今天的济南。所以这首诗就是以大东人的视角,看待来自西方的周人。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诗里说:精美的饭盒装满了一根枣木做的挖勺,就把食物挖走了。这是比兴的手法:东方地区就是这个饭盒,西方统治者就是这个挖勺。我经济比你好,可你比我狠啊。
然后夸周人的路修得好,但这路跟我无关啊。路修得好,是贵族走的,平民只能看着。然后感叹:小东也好,大东也好,东方地区织机上已经空空荡荡,意思是有点什么纺织品,都被你西方人拿走了。
诗里又说:小民穿双破草鞋,外面多冷就靠它了。你们这些西方的公子,在那么好的大路上来来往往,我心里难受啊,你们来往的越频繁,意味着你们拿走的东西就越多。接着就哀叹东方的老百姓有多苦。
东方人都苦,西方人都享福,但是为西方人服务的东方人,也翻身了。船夫的孩子,也穿上了熊皮大衣了。谁要把西方人当自己人,他们家的孩子想当什么官,就能当什么官。
后面还有三章,作者观察天象,联想人间,想象瑰伟,行文奇幻。总之,这首诗写出了很多东方人的心态,把周人当掠夺者,不当自己人。更糟糕的是,从东方掠夺来的财产,真正到周天子手里的并不多,都在中间环节被耗费或者私分掉了。
所以,周天子还是希望从王畿发掘资源,但问题是,他连王畿也控制不了了。
第四个问题,王畿里的贵族不服从
前面谈到周厉王在王畿内搞暴政,其中一个叫“专利”——垄断、贪财的意思。但周厉王贪来的钱很大一部分都用来对付西北的犬戎、南方的楚国和东方的诸侯这三个问题了,但解决这三个问题的努力,不但效果不佳,还激化了第四个问题。即使理论上周天子直接控制的地区,绝大部分土地也早就就分散到世袭贵族手里,周厉王还是弄不来钱。所以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措施推行改革来填补财政缺口,这就是一系列暴政发生的原因。当然,出发点的正当性不能掩盖手段的残暴,何况周厉王很可能是个缺乏必要手腕的政治改革者,对内,他迅速地得罪了传统的专利利益集团,对外,他也没有把这些钱转化为政治能力和军事实力,除了让楚国放弃了王的封号,别的目的都没有达到。
《诗经》里的好几首长诗表达了贵族对周厉王改革的强烈批判。名句如:“民之方殿屎,则莫我敢葵。”整句意思是人民在呻吟,国家的命运我不敢预测了。
于是国人暴动,周厉王被赶走了。这一个时期都可以看到西周末的大贵族集团,在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这次变故之后的最大获益者是贵族,所以出现了所谓的共和状态。不管是周公、召公联合执政叫共和,还是一个叫共伯和的人执政叫共和,总之,都是贵族成了周王朝权力的直接掌控者。
在这样的重重危机下,随后即位的周宣王有是如何做到中兴的呢?为什么中兴之后西周又很快灭亡了呢?这是下一节课的内容。
发表回复
要发表评论,您必须先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