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盐巴
爸爸儿时的老家在“鸿雁湖”公社,是极度贫困的乡村,他想去看看。
我开着车,陪同爸爸和妈妈,向他们儿时的家乡驶去。
五十年后,再次踏上这条洒满心酸的路,爸爸妈妈感慨万千,那时,爸爸担着两个箩筐,一个装着哥哥,一个装着家产,走过了记忆,走过了火坑。
这条路,约八十公里长,跨越两个县城。
大跃进运动,说是要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超过美国,盲产盲合(大炼钢铁,几家人在一起吃饭),盲征盲导,造成各级干部浮夸谎报,地方群众民不聊生。
看着饿得瘦骨嶙峋的孩子,爸爸心碎了,他想逃跑。爸爸不知该逃向哪里,决定先出去探路,若能找到可以吃饱饭的地方,就回来带上家人,一起出逃。
爸爸学过木匠,当年,有了这手艺,走到哪里,都算人才。
那天夜晚,爸爸逃跑了。他走啊走,一直到天明,走了约八十公里,突然看到了手扶拖拉机,很是惊讶,不知那是什么机器。
美国有私人农场,很美,很富裕,毛泽东反对私有化,就搞起了国营农场。
为了把中国的国营农场办得比美国的私营农场更好,毛泽东投放了一些拖拉机及其配套的修理机器,甚至,还配备了农用飞机。
当爸爸又看到一台拖拉机,忍不住问路人,路人告诉他:那是手扶拖拉机,还有大的,可以耕田。
居然还有这样神奇的地方,从未听说过,爸爸决定留下来。他通过多方打听,找到了分场部,领导听说又来了一位好木匠,如获至宝,当即拍板,让爸爸留下来。
在这里,爸爸吃到了满碗的大米饭,虽不饱肚,也知足。
很快,爸爸的勤劳和技术得到了领导的赏识,成了同行中的佼佼者。他找了个机会,与领导谈心事,说自己还有家室,想把他们一同接来。
领导表态:只要原居地干部不反对,他愿意接收这一家人。
原居地——爸爸的老家,正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把人民公社(大集体)搞得水深火热,上面下达的任务无法完成。如果想离开,通过正常渠道是不可能的事。
有一位私下出逃,被抓到,打得伤痕累累,没多久就死了,想到这里,爸爸心惊胆战。但,为了家人不被饿死,爸爸铁了心,一定要带他们逃出来。
于是,爸爸请假,走了一天,趁着夜色,偷偷溜回了老家。
见到了爸爸,妈妈惊慌地说,公社领导来过几次,怀疑爸爸逃跑了,放了话:如果回来,要他去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爸爸听了,吓出一身汗,说:“走,快收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妈妈问:“去哪里呀?”
爸爸:“先不要问了,有个好地方,那里有手扶拖拉机,每餐能吃到四两饭,那里的领导也答应让你们过去,快,我们走!”
妈妈以为在做梦,但爸爸没有说谎,她能感觉到。于是,妈妈一边发抖,一边收拾衣物,叫醒了孩子。爸爸担着箩筐,带着妈妈,跑出了家门。
他俩一路小跑,即将跑出关口,被妇女主任逮了个正着。逃跑的后果不堪设想,爸爸吓出了冷汗,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时候,只要妇女主任一声大喊,就会跑来许多群众,先把爸爸妈妈打个半死,再关起来,等候审判。
爸爸做梦也没有想到,妇女主任只是走到箩筐前,摸了摸孩子的头,说:“跑就跑远一点,免得被抓回来,会连累我的。”
爸爸吓得忘了道谢,说:“好好好,放心放心……”
妈妈也说:“要得要得,我们不回来了,您只管放心啊。”
走了一夜,到了目的地——国营钱粮湖农场(后来,此农场破产,改为了镇)。
车上,我问爸爸:“担着那么多东西,还走了这么远,没吃没喝没睡,累不累呀?”
爸爸靠在座椅上,眼里噙着泪花,淡淡一笑:“累?不觉得哦,想到会有饱饭吃,浑身是劲。”
我驾着车,一小时的路程,就到了爸爸儿时的故乡。
曾经,爸爸步行,偷偷回去过几次,看望和接送爷爷奶奶,还偷偷给外公外婆送食物。
后来,文化大革命,一闹就是十年。再后来,改革开放,中国有了私有制,人们大肆发挥创造潜能,勤劳致富,安居乐业,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爸爸萌生再次回老家看看的念头,不知能否找到那位恩人?创业艰苦,儿女增多,家事也多了起来,心愿迟迟未了。
直到我买了小车,爸爸再也按耐不住,与我商量:一起去看看。
我们从钱粮湖镇出发,途径华容县,再过南县,沿省道行进约十公里,到了鸿雁湖,右拐,前行几公里,就到了目的地。
可是,爸爸不知那位妇女主任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姓杨,都称她杨主任。
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爸爸唏嘘不已:原来的居民区不在了,成片的茅房变成了稀疏的小楼,旧日喧嚣不再,四处静寂无声。
爸爸以为找错了地方,问了几人,证实这里就是曾经的故乡,只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路人无一眼熟。
爸爸依次询问,找到了几户原居民,其中有位老人介绍:确实曾有位姓杨的妇女主任,早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好像犯了什么错误,被批斗过,后来不知去了哪里,没了消息。
我们继续打听,到了一座小楼前,门口坐着一位与爸爸年纪差不多的老人,爸爸突然喊起来:“老五,老五!”
门口的老人以为爸爸在叫别人,他往旁边看了看,这时,爸爸已是热泪盈眶。
爸爸直奔过去,抓紧老人的手,颤抖着喊道:“你是老五吧,你还认得我吧?”
老人站起来,惊疑地说:“你是哪个,我想不起来了!”
“我是老四啊,我们几个结拜兄弟,我是老四勒!”
“啊?!”老人突然想起,老泪纵横,“啊呀,五十年了,你还活着啊……”
爸爸笑着,颤抖着,他擦拭着泪水,说:“呵呵呵,是的呢,你还好不?”
老人太激动,听不进爸爸的话,自顾自地说:“好多年了呀,几十年了,你走后,就没人叫我老五了……”
爸爸和他有说不完的话。他打听妇女主任的下落,得到的仍是同样的结果:此人去向不明。
老人执意要留爸爸吃饭,爸爸拒绝了,说今天出来了几位主要的家庭成员,孙儿孙女在家,不放心,要赶回去,下次再来看他。
临走前,爸爸塞了个红包给他的“老五”,老人拒收,俩人推搡了好一阵,还是退回。
爸爸从老五那里得到了许多乡亲的消息,自他逃离“鸿雁湖公社”后,有的饿死了,有的病死了,有的整死了,有的老死了,有的自杀了,有的离婚了,有的失踪了,有的逃跑了,有的随子女进城了,有的出国了……
回程的路上,爸爸静靠座位,回忆着,依然满眼泪花,情绪难以自制。有几次,爸爸用纸巾擦拭着眼角。
爸爸说:“还是现在的政策好啊,只要勤劳,就能致富。”
我没说话,不想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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