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那个穿着一双白鞋的女人总爱闯进我的记忆里,也不全是记忆,有时候是梦里,有时候是白日梦里。她反复纠缠我,质问我:“你写了那么多沙梁人的故事,为什么不写我?难道我不是你们沙梁的人吗?难道你也嫌我脏?”
我在梦里总向她解释:“我没见过您,不了解您,也不知道您的故事,我怎么写您呀。”说得口干舌燥,满头虚汗。
昨天夜里,她又来了,她穿了一袭红衣,披着一头乌发,满脸春色,飘在空中,她的小腿以下是虚的,看不见穿了什么鞋子,她笑吟吟地跟我说:“我去见过你爷爷了,你们老李家欠了我的,你得写写我的冤屈……”
她的话充满了诡异和威胁,我能感觉到一种恐怖从历史的深处涌来。
我立刻知道这一次她玩真的了。因为七岁那年,我在大沽河杨家圈渡口洗澡的时候,见过这个女人,也穿着红衣,脚下虚空,飘在水面之上。
我只能屈服了,连忙答应:“我知道您是谁了,我可以写,但您得告诉我您的故事呀。”
我潜意识里还有一层担忧——甚怕不答应她,她会说出跟我爷爷有什么绯闻来。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放心,我不会乱嚼舌头,你爷爷虽然也不是什么君子,但他没上过我的炕。但他让腊八去当了八路,让腊八有了权势,霸占了我的身子,又抛弃了我,这件事得说道说道吧。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爷爷就是我这一辈子冤屈的头。”
小白鞋说的这件事我知道,腊八原来是个泼皮赖娃,偷了财主“天火烧”的自行车被抓住,打折了一条腿,爬到我爷爷开的“坊子”(小酒馆)找生路,我爷爷指引他到河东投了八路,我的二姑夫在河东的八路军独立营里当文化干事。腊八当夜参加了八路,因作战勇敢,还当了连长,解放平度的时候被打瞎了一只眼,复原回乡当了沙梁村长(后改为镇长)。这个故事我在小说《大沽河往事》里写过。
我大为放心,但马上又疑惑起来,即使在梦里我也有搜素记忆的能力,因为她说的似乎是另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老女人住在老村长腊八家的隔壁,村里人都叫她“小风哨”。我时常见到她佝偻着身子,背着一大捆柴火慢慢走在大沽河堤上。她家里养了很多兔子,兔子打了很多洞,弄得她家总是臭气熏天,我们小孩子都不爱去玩。她碰见我们时,有时候会掏出一把酸枣来给我和小伙伴“连连”吃,“连连”是腊八的小儿子,喊她“亲娘”。
梦里的人和事、人物关系常常是混乱不堪的,没有清晰的逻辑,我试着想理清,就问她:“您是不是有一双小白鞋?今天怎么没穿呢?”
她露出得意的神情,问我:“张县长给我买过六双白鞋呢,有真丝绣着荷花的,有小白鹿皮的,还有素面描绿牡丹的,你问哪一双?”
“你是县长张松山的夫人?”我很惊讶。
“啥夫人,”小白鞋瞥了一下嘴角,“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妾罢了。张县长有六房姨太太,我是老六,我原来可是唱茂腔的梨香园头牌呢。不过张县长对我那是真好,我喜欢穿白鞋,他就跑到青岛、济南去买,他还去过天津卫,就为了给我买双白鹿皮的白鞋,还是法国货呢。”
“可张松山给日本人当县长,是汉奸呀。”
“汉奸咋地?汉奸也有好人呢。你知道张松山从日本人那里救了多少人命吗?你知道吗?八路的一个县长,叫乔天华,被宪兵队给抓了,张松山上下打点,花了好几千大洋,把人给放了。”
这故事有点匪夷所思,日本鬼子抓了八路的平度县长,日伪的县长肯花钱收买狱卒把他给放了?日本人那么好糊弄?见我不肯相信,小白鞋又补充说:“抓了个蓝底的土匪,冷冠荣的手下,当了替死鬼,当作八路县长给毙了。真的八路县长不是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吗?”
我搜索记忆,翻检乔天华的档案履历,发现他真有被捕的经历,不过不是在平度,而是在昌邑。
见我沉默不语,小白鞋又说:“好人没好命,坏人万万年。张县长在我炕上被那个天杀的腊八揪起来,拉到院子里给杀了,打了五枪,脑袋都给打碎了,红红白白的脑浆洒了一地。我从窗户上看得真真的,天杀的腊八,他到好命,活到八十八。”
“不对呀,”我想起看过的县志,张松山是在日本人投降后被八路军独立营抓住,公开审判枪毙的,怎么成了腊八杀的呢?
“张松山不是被公判后镇压的吗?”我问。
小白鞋不屑道:“信共产党的话,老母猪都能上树。”又说:“腊八杀了张县长,把那把杀人的匣子枪拍在我眼前,说,从了他,也能当县长夫人。还吹牛,他现在是沙梁镇长,住几年就是平度县长,说不定还能当市长,省长呢。共产党有眼啊,没让他猖狂。他说了这话没多久,就给撸了。”
“为啥呀?”
“还能为啥?狗改不了吃屎,到处欺男霸女,把老张家的大闺女搞大了肚子。人家老张是贫农,告到县里,他就跟我离了婚,跟张家闺女奉子成婚,又生了一窝崽子。可怜我梨香园的头牌,曾经的县长太太,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生,一辈子跟一窝兔子作伴。你说我冤屈不冤屈?你该不该写写我?”
这故事太传奇了,我立刻答应她。她很高兴,又说:“李家老四,你猜我在那边,跟谁做邻居?”
“我哪里猜得着?”
“小风哨呀,她开旅馆。我开书寓。”见我不解,又解释:“就是窑子。大家都干老本行。”
“小风哨不是您吗?”
“我是小白鞋呀。小风哨是那个养了八路野种的女人。这名字还是我送给她的呢。”
我笑了:“我还真不知道她是小风哨。”
小白鞋又说:“你写了我,我看看满意,带你去我们那边看看,我们住在黄泥街上,还有个人你肯定也认识,她叫三姑娘。”
“三姑娘?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小白鞋得意地笑说:“三姑娘有老公,可一辈子没沾过老公的身,到老还是个姑娘。她守着一尊偌大的牌坊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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