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残雪《飞翔的黑色大氅》，想起一段往事

残雪在《飞翔的黑色大氅》中回忆父亲之死对自己的创伤，她写道：

父亲终于凄惨地死了，我整整一年多无法创作。那是最为绝望的、越不过去的铜墙铁壁，毒蛇终于咬坏了心脏。仍然有梦，但那些梦不再振振有辞，它们成了可怜兮兮的乞求。在阴暗的房里，老人从沙发后面掏出几个苹果给我，说：“你看，这是我留给你的嘛。”他的表情有点嗔怪的味道。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我想，他还留了东西给我，所以他还活着。我面对那个坚不可摧的事实，无力地辩驳着……..

所谓“我”，不就是由这些记忆构成的吗？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彻底将表层的记忆埋葬，我像一个没有昨天的人一样轻装上阵，勇往直前。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夜深人静之时，黑色的大氅便从地狱里游出，它在我的前方指路，带领我返回故乡，让我那颗被毒害的心重新生出最肉嫩、最虚幻的情感。我很少在梦里用语言来忏悔，比起这种奇异的死人复活的场面来，语言算得了什么呢？当你面对老人，当你在逼真的情景里同他有了肢体的接触之际，你的心便会因无望的哀求而抽缩——我知道这是梦，可我愿意自己永远不醒，永远不……啊，让屈死者复活吧，那座独木桥，我过不去了啊。

他们复活了——在我的奇异的作品中。

我的父亲去世也已经有五年多了。五年来，我一直走不出失去了父亲的心理阴影。我在孤独中大病了三次，还遭遇了一次车祸，体重从150磅降到109磅。瘦骨嶙峋，像个幽灵似的。以至于朋友韩武惊讶地说：你看上去太像你父亲了——他看过我父亲去世前在大街上骑着三轮车的视频。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已经渐渐有了下世的光景。

那天我和韩武，还有蒋杰三个人在一个小酒馆里小酌，我向他们俩交代后事：我死后，不要通知任何人，不要开什么追思会之类，也不要浪费资源，买什么墓地，只求你们帮助我儿子，把我的骨灰撒到大西洋里去就行了。

我住的长岛东面就是大西洋，波涛汹涌，一望无涯，对岸就是自由人的精神故乡——欧洲。每年夏天，我都会站在大西洋边上，海天辽阔，思绪飞扬。我认定，这里就是我的死无丧身之地！当我死后，骨灰撒进蔚蓝的波涛里，孤魂翱翔在海天之上，白云苍狗之间，阳光鲜明，芳草凄美，该是多么惬意！

蒋杰君很不以为然，嗔怪我道:你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就会死了呢。然后教给我一些养生的知识，事后还发短信给我一些增强体质的配方。大概在他眼里，我是个怕死的人了。

没想到，这次聚会之后不到一年，他竟然先我而去。我为他写了一首诗：

小酌许我身后事，

展眼樽前嗔不成。

噩耗传来肝肠断，

纸钱飞去魂魄惊。

故国曾念旧烟霞，

胡天惟恨新风景。

君今不幸辞人世，

独留青冢向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