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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沽河的儿女(下)
469 0 2023-08-03
                 

    四

东亮哥钓了半篓鱼,收了鱼竿,约我们到他家做客。他乡遇故知,我很想跟东亮哥好好聊聊,听他说说当年为爱情闯关东的往事,解开多年的疑惑。

东亮的家位于猪拱山下仅有十几户人家的一个小村落,这个村子的人都姓李,名叫李家村。相传是平度县长李德元的后人所建,因此这地方虽然位于莱西境内,却是平度的一块飞地。

李德元是抗战时期盘踞平度东北山区较大规模的一支抗日武装的司令,曾经从张金铭手中接任过平度县长,他的县政府和司令部设在平度的祝沟,当年他的部队最大的威胁是投了日本人赵保原,他曾安排一支偏师深入莱西(当时属于莱阳)境内猪拱河畔设立据点,居高临下监视莱阳城的伪军赵保原部。抗战后期国共纷争,反正后的赵保原、一直抗日的李德元都被共产党的悍将许世友打垮,赵保原后来在胶县被聂风智部击毙,头颅挂在莱阳城门上好几个月。1949年5月,解放大军的炮火逼近青岛,弃武从商多年的李德元跟着撤退的国军去了台湾。留在猪拱河边的李德元旧部,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李德元的几个远方侄子,化兵为民,铸剑为犁,山上种地,河边钓鱼,定居了下来。

 村里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的石屋,东亮哥家的房子外面有一棵粗大的皂荚树,亭亭如盖,夏日投下巨大的荫凉。不少村民喜欢在荫凉处聊天。

我们拾级而上,进入石头砌成的院落,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圃,种着红色的玫瑰、蓝色的天芥菜和红白相间的长春花。一条长方形的石桌旁,搭了一个小花荫,上面攀满了一圈圈色彩斑斓的忍冬花和牵牛花,一串串,一朵朵,临风盛开,争奇斗艳。花荫下面种着花色各异的石竹、木樨草、飞燕草和三色堇,芬芳扑鼻,煞是好看。想象得出,侍弄这些花卉者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东亮哥招呼我们进了石屋,只有两间房,且没有隔断,灶台连着土炕,中间有半截墙分开。我们一进屋就能看见炕上躺着一个病怏怏的女人,看不出年龄,从窗棱里透进的阳光照着她的脸,脸颊干瘪,黄得像煎饼,鼻子如刀削得一样窄,嘴唇薄薄如一张纸,牙齿倒是很白,头巾下的一双明亮惊喜的眼睛,还能看得出健康时是个美人。

东亮哥把女主人搀扶下炕,小心翼翼地抱进一张摇椅上,抱歉地说:“我媳妇患了一种怪病,医生说是什么渐冻症。整个人都冻上了,什么都动不了,整天只能躺在炕上,摇椅上。”

我大为惊骇,这个女人可不是我认识的玲子!玲子丰满、苗条、红润且爱笑,一笑脸上显出两个酒窝。

 我悄悄问东亮哥:“这不是玲子姐吧?”

 东亮哥苦笑道:“玲子早走了,这是我另外找的媳妇,叫杏花。”东亮哥又对我和小竹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屋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我和小竹抬着摇椅把杏花弄到院子里,杏花感激地说:“东亮每天都把我挪到院子里来看看这些花。”

小竹问:“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杏花摇头,说:“我从得了怪病就不能动了,在东北的时候我就爱种花,可双鸭山冬天太长了,花开不了多久就凋谢了,就像我。”杏花自嘲地笑了。

“东亮知道我爱花,弄来这一院子的花陪伴我。”杏花虽然在病着,脸上依然洋溢着被宠爱的幸福。

东亮哥许久没回,我们就坐在石桌旁看着那些花聊天。杏花解释说,“东亮给你们弄野味去了,他在后山下了夹子。每逢有客来,他都会弄回些野兔、野鸡什么的待客。”

“我想跟您打听个人,杏花嫂子,您别介意呀。”我犹豫了好一阵子,到底压不住心头的好奇,开口道。

“我知道你,你是沙梁李叔家的孩子。你东亮哥常提到你呢。你要打听的人是玲子吧?没事儿,我都这样了,哪里还会吃她的醋呢。”杏花绽开笑颜,像迎着太阳的鲜花,很是动人。

“玲子姐当年跟东亮哥去了东北,她后来怎么样了?”见杏花个性爽快,我放下心来,提出萦绕心头的疑问。

“还能怎么样?又跟别人跑了呗。”杏花道。“她还给东亮丢下了两个孩子,东亮又当爹又当妈的,看着可怜。我当时也刚到东北,还没生孩子,老公就扛木头伤了腰,死了。我成了寡妇,经人撮合,跟东亮搭伙过日子了。”

 “那是一对龙凤胎,男孩虎头虎脑的,可顽皮了,女孩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漂漂亮亮,邻居们都说眉眼像她妈。可惜,被那个狠心的娘给丢下了。能生不能养,是什么人呢。”杏花又说:“难得遇见东亮老家的人,我把他的事告诉你们吧。我也快死了,再不说,这个世上就没人知道东亮受的难了。”

 杏花接着给我们讲述了东亮哥到东北后的故事。

 

 原来东亮哥带着玲子一头扎到了中国最东北边的双鸭山市集贤镇,租了房子住下。先是在林场伐木,后来又投靠一个即墨老乡,在国营农场种地。住的地方到是没搬。不久镇子上传出闲话,什么大麻子从关内拐了个漂亮大闺女;还有人说东亮花了二百块钱买的漂亮媳妇。惹得一帮闲汉子时常来串门子,一些无赖每到夜里就在他家的房前屋后唱酸曲。那年头闯东北的三教九流啥人没有?

日子一久,玲子也发生了变化。玲子当年在家乡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尹府水库,连县城都没见过。被爱情烧昏头的时候,东亮脸上一个麻子一朵花,不但不丑陋,还觉得蛮有男人味。等跟着东亮闯到东北,坐过火车、汽车,见过大江、大河、大山、大林莽、大城市,更见识了无数威武雄壮的男人,东亮脸上的麻子也就还是麻子。爱情的烈火熄灭了,两人开始吵架。玲子痛恨自己瞎了眼,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找了世界上最丑陋最窝囊的老男人当丈夫。东亮知道自己年龄相貌都配不上玲子,对她百般宠爱,百依百顺,当苦力挣的钱一份不花都给了她,打了野鸡狍子也都变着花样做给她吃。但东亮对玲子却看得很紧,后来那些无赖们越发嚣张,有个家伙居然要出二千块钱让东亮把玲子转让给自己。东亮惹不起,躲得起,带着玲子进了山里,当了专职护林员。

在深山老林里一住三年,玲子生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取名中国,女孩取名中华,落户口的时候民警将男孩的名字改成中果。女孩没改,一直叫到如今。看着妻子整天逗着一对小儿女玩,东亮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对玲子看得也不那么紧了。有一天,玲子提出要跟着拉木头的车去虎林县城买几件衣服,东亮觉得已经有了儿女,玲子不至于会丢下孩子跑了吧,就给了她两百块钱,嘱咐她给关内老家寄点钱回去。等孩子再大一点,夫妻两人就带着孙子孙女回老家看爷爷奶奶。

东亮送玲子上车的时候,玲子眼圈一红,突然问:“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吗?”

东亮敞亮地笑道:“不怕。你不稀罕我,难道舍得丢下两个亲生的孩子?”

玲子背过脸去,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一去不归。

当两个孩子哭着向自己要妈妈的时候,东亮后悔得好像被一把刀插透了心脏,恨不得用柴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东亮到底是个善良的人,他后来对杏花说,“说到底是我对不起玲子,我这样又穷又丑又老的男人,根本就不配有个女人!玲子抛弃我是早晚的事。只是可惜了这两个孩子。”

杏花告诉我们,这两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在大东北的林海旷野里野蛮生长,中果十五岁就用刀捅死了一个同伴,被判了无期徒刑。中华连小学都没读完,就被人诱骗去KTV上班,据说前些年到珠海捞世界去了。

杏花说:“后来东亮遇到了我,我俩在东北搭伙过了三年,我就患上了这种怪病。我们俩就商量着回山东,但东亮说他没脸回大沽河边的那个叫沙梁的村子,他把玲子弄丢了,无法向玲子家人交代。我说,那就回莱西我的家吧。我家在猪拱山下李家庄,大沽河的源头。”

杏花讲完东亮哥在东北的故事,东亮哥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野兔,还两只斑鸠。东亮说抱歉道:“本想打只野鸡给你们尝尝,可这些日子野鸡不多了,只网了两只斑鸠。”

那斑鸠还是活的,褐灰色的翅膀上有几个斑点,模样很像鸽子,只是略小一点。斑鸠转动着圆圆的小眼珠,躲在鸟笼子里惊恐地看着我们。小竹蹲下摸了摸它们的头,说:“这两只斑鸠太可爱了,放了吧。”

我也央求说:“这么可爱的鸟哪能杀了吃肉呢,放生吧,东亮哥。”

东亮打开鸟笼,一扬手,两只得了自由的斑鸠飞到了那棵高高的皂荚树上去了。

东亮感慨道:“你们也是善良的人呐。我在东北,不知道杀了多少野鸡、飞龙、狍子,黄羊,手上血迹斑斑,所以才有今天的报应。”

 

     东亮和杏花回到李家庄,村里根据政策给杏花落了户,还分了一亩口粮地,但东亮从来都不是当地人,户口不是从这里迁出去的,也就不存在迁回来的问题。他跟杏花也没有登过记,在这里成了尴尬的黑户。好在这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平度管不过来,莱西管不了,村长是杏花的本家叔叔,暗示他可以到山上去自己开垦一块地种庄稼。

 有一天东亮带着镰刀到山上去砍草,在这道山梁与谷地的交界处发现了一块草地。那颜色与周围地面分得十分明显,黄褐褐的。他快步奔了过去。

这是一片丰美的草地,茂密丰厚,且茎叶肥实柔软,紧紧地簇拥着,匍匐于地面,只有好土质才能长出这样的草来。贫瘠土地里长出来的草茎叶坚硬、参差不齐。在黑土地上生活了多年的东亮断定这下面是长庄稼的厚土层。他用镰刀割了一片草,把土翻上来,看到是一种很细腻的褐色土壤,微微带着潮湿,散发着一种腐土的气味,他把土握紧,又接着张开,被握成块状形的土随之在手掌散开了。这真是长庄稼的土地啊!

肯定无疑,这是一片撂荒的土地。他想,这里曾经种过庄稼,后来,让人撂了,长起了草……..

他开始量地,倒背着手,一副行家的派头,沿着地边迈步走着,走了一周,又走了一周,然后停下来在心里合算着。嗬,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块地怕有一亩二分!

村长说过,他自己开出来的土地就算自己的,他用了半个月开出了这块地,这样他家里就有了二亩地,他要把杏花分的地都种庄稼,自己开出来的地种经济作物,芝麻、油菜、葵花籽之类。芝麻是他的最爱,芝麻开花节节高!

这里距离我们喝水的那个泉眼不远,水源充足、方便,有一年他还种过西红柿、茄子、甜瓜和黑皮西瓜。不管种什么,他都把收获下来的第一茬瓜果或者榨出来的第一瓶芝麻油、第一包葵花籽先送给村长尝尝新,四邻八舍也都吃过他种的东西。这一村的村民其实是一个大家族,大家都沾亲带故,互助友爱,没谁欺负他一个外人。就这样,东亮在这个“世外桃源”又住了十年,种地、打猎、钓鱼,照顾老婆,日子平静如流水,直到遇见我,才又勾陈旧事。

我问东亮哥:“您就没打算再回沙梁看看?家里老人虽然都去世了,但还有弟弟妹妹,那毕竟是你的老家呀。”

东亮哥看了看摇椅上的杏花,又看看我,道:“现在她这种情况,我哪里也去不了啊。”

那天我们吃着东亮哥做的红烧野兔,油煎的鲜鱼,地里种的新鲜菜蔬,喝着他自己酿的米酒,直聊到黄昏来临,红日西沉。才去了镇子上的招待所。第二天,我又去跟着东亮哥钓鱼,顺便重复劝他回沙梁的旧话。我终于没能说动他。

后来我回家跟父亲说了在莱西见到东亮哥的事,父亲让我找来东亮哥的两个弟弟,安排他们去看看东亮。父亲还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根据政策村里可以给他出准迁证,让他到沙梁落户。

不久,东亮的弟弟妹妹都去了猪拱山下的那个小山村,劝说东亮跟他们回家,那时候杏花还活着,毫无意外,劝说没有效果。

杏花过世之后,东亮回过一次沙梁,在大沽河堤上对着父母的坟茔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我问他为何不去父母的坟茔上看看,东亮说:“我哪有脸去看父母?”

东亮又回了猪拱山,他说猪拱山有他的一亩地,杏花埋在那里。在那里能看见大沽河发源的那股泉水,能望见浩浩南去的大沽河。他将守着杏花的坟茔,终老于此。

大沽河的儿女不管走多远,都会再回到大沽河边。

据说玲子在东亮之前也回过沙梁,她父亲不让进门,她在大沽河边哭了一宿,第二天登上南下的火车,没有人知道,她是去找女儿,还是去奔赴命运。

 

                        2023年8月3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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