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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在歧路 第二章 成为公安的监管对象
570 0 2023-07-04
                 

 一处约见:下马威

        我没了律师证,只好回到青岛,在一个朋友的律师所执业,重新申请了律师证。

       没几天,市公安局一处的两个警官来找我,他们分别姓牟和杨,我根据过去的习惯称呼他们处长,实际上他们的真实职务是国保支队一大队的正副大队长。

      牟处长跟省律管处的那位处长惊人得相像,也是瘦削的脸颊,带一副眼睛,镜片后面是阴森的眼睛,只是个子稍矮一点,一口青岛话。如果不是这点区别,我真把他当成了当年的那位帮安全厅调查我的处长了。

      两位处长把我带到公安局对面小巷里的一家简陋的羊肉馆,要了三碗羊肉和几个烧饼,老牟道:“我们工资低,没你们律师有钱,你将就点儿。”

      我笑道:“喜欢喝羊汤,吃泡馍。这顿饭我可以买单。”

     牟处长口气生硬地说: “我今天正式向你宣布,你以后就归我们管了。有些规矩我和老杨今天跟你交代一下,你好自为之。”

      我心里很不爽,脸上充满讥笑,问:“我归我们所主任管,也归市司法局律师处管,为什么又归你们管呢?你们管我什么?”

     牟处长被我顶了一下,有些生气,吭哧了半天,道:“你自己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我故意装傻:“知道啊。我是律师,你们是公安局一处的警官啊,我只是不明白,这跟你们管我有什么逻辑关系?”

     牟处长被气疯了,我估计他从来没遇见过这么难缠的管理对象。

    “你除了是律师,还是什么?你以为我们闲着没事跟你磨牙来了?”牟处长气得用筷子把盛羊肉汤的海碗敲得叮当响。

     我也恼了,放下筷子,提高声音道:“我这人没有自知之明,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律师我还有什么身份。我没有坐过牢,不是监管对象,我甚至连行政处罚都没有过,从来都遵纪守法,依法执业。您告诉我,我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一处的警察要来管我!”

      牟处长气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长得胖胖的杨处长赶紧打圆场,说:“小李呀,年轻人说话别那么冲嘛。没人说你是监管对象。但你从外地来的时候,上面有要求,让我们一处关照你。这也是为你好嘛。你要知道,现在形势非常复杂,已经进入了网络时代嘛,网上什么人没有?什么言论没有?我们也是怕你犯错误,所以市局的领导亲自要求我和老牟找你谈谈,预防你出事嘛。真要出了事,那就哭都来不及了。”

     我问:“我能理解您这番话是对我的警告吗?”

     牟处长依旧唱红脸,粗声大嗓地说:“你可以这样理解,今天我俩就是来给你立规矩!”

    我更恼了,觉得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拿下来,就说:“作为公民,有宪法和法律管着我,作为律师,有律师法和律师协会的规章制度管着我。你们一处依据什么法律法规给我立规矩?我若是在押罪犯或者刑满释放人员,我可以服从你们的管理,可我不是呀。你们这样对待一个拥有完整公民权的律师,不怕违宪吗?”

      估计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这么说话,老牟又要发作,被老杨一把拉住,老杨说:“李律师,我们换种方式谈这个问题。”他又喊来服务员,让把羊汤端下去,热热。

       “光吵架了,汤都没喝,凉了怎么喝?”老杨又对我说:“我看过你的材料,你有才气,文章写得不错,律师业务也很棒。但作为过来人劝你两句,我们俩都五十多了,眼看要退休了。看多了发生在像你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身上的悲剧。你一定知道燕鹏吧,多么好的一个青年,正直,善良,有才气,本来是我们党用心培养的一棵好苗子,国营大厂的团支部书记,内定的第三梯队,接班人。但可惜的是他放松了自我约束,被民运分子蛊惑、利用,走上了反面。这件事我们也有责任,如果及时关照他,或许他不至于九死一生偷渡去台湾。据说在台湾连个身份都没有,靠乞讨过日子。我们不想看到燕鹏的悲剧在你身上发生。”

     实在说老杨的这套话术比老牟厉害多了。老牟只是恫吓,对我这样通晓法律跟各地公检法机关打过多年交道的人来说没有杀伤力。但老杨不同,他打着为你着想的旗号给你下套,让你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规矩”。这种委婉的说法其实跟老牟那一套目的完全相同,但却能击中你的软肋,让你就范。

     经过多年历练的我其实当时就能反驳他,价值观不同,燕鹏或许就认为自己逃离了地狱,进入了自由的天堂了呢。但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低下头,埋头喝羊汤,再不喝,这羊汤又要凉了。

      两位处长可能悟到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当晚没有给我立什么规矩,只是说以后会经常见面。

      这顿饭花了30多人民币,老牟要结账,老杨拉住他说:“让小李结,咱们两个老大哥,苦口婆心劝了他大半天,人家能不请顿饭表示感谢吗?”

     这话说得太高明了,我知道一旦自己结了账,就等于认可人家是真得为了我好,是帮了我,这又是个没法拒绝的“套”,我只能苦笑着买了单。虽然这个单比我在济南买的那个1000多元的单更不情愿。

     那天晚上老牟开车送我回家,临下车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小李啊,别抱怨老哥哥说话冲,我今晚是被你那种讥笑的眼神惹恼了。你即便看不起老哥,也不要那么明显嘛。”

    这话说得很真诚,我也真诚地回应:“牟处长,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看不起你们,也没这个资格。”

不打不相识

      从那次冲突之后,老牟几乎每周最多半个月都要约我见面,而且总是在高档酒店请我,从来没有让我买单。

     2007年第二次从美国访问回来,老牟跟他手下一个姓姜的警官来找我——这家伙是个官二代,据说岳父是个进城干部,他住在岳父在八大关的大别墅里,整天牛哄哄的。姜警官进门就大大咧咧坐在我的椅子上翻看我的手机,我本来拿刀在给他们切西瓜,见他这副德性,气不打一处来,用刀指着他说:“把手机放下,你这么大人了,没学会尊重别人隐私吗?”

     小姜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伸手向腰间摸枪或者手铐,但是腰间空空如也。小姜发飙道:“我查你的手机怎么了?你不经允许私自跑去美国,我还不能查你的手机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出我的办公室!”

     老牟坐在我对面的排椅上,冷冷地看着我,一声不吭。

     小姜继续发飙:“你有什么了不起?去了两趟美国就以为找到靠山了?见了美国总统就不敢动你了?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抓你,你这样的我们抓多了!”

     其实我并没有见到美国总统,2006年第一次去了白宫跟总统安全事务助理聊了一会儿,这一次是去纽约代表杨天水领奖,谁也没见。真正见美国总统的是余杰和王怡。不过小姜也不算吹牛,数年后,大陆形势更加恶化,余杰被打,被抓,被迫流亡美国;王怡则被判了11年。美国总统确实不是护身符。

     当天小姜的这句话却把我气笑了,我也跟着发飙,伸出双手做出让他拷的动作:

    “好!姜警官,你有种!请你把我抓起来吧。如果你能在一个星期之内拿着拘留证把我送进大山(青岛看守所所在地),我见到你就下跪叫爷爷,如果你不能,以后,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我本来想说如果你不能抓了我,以后你见了我就叫我爷爷。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好跟他一般见识。

     小姜一下子愣住了,一张驴脸涨得发紫,不知道如何下台。

     老牟这时露出笑容,“李律师,都到饭点了,总是我们请你吃饭,你也该请我们一次吧。我看见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火锅城,咱们去尝尝?”

    小姜本来下不来台,见老牟这么说,马上借口开车溜了出去。

     在我办公室外间的女助理林晓楠被刚才我们激烈吵闹吓坏了,这时见局面缓和,才放松了心情,进来收拾瓜皮,老牟说,“让这姑娘也一起去吃饭吧,人家整天给你服务,你也该请人家吃顿饭。”

     我想到小林在也可以缓和气氛,就同意了。

    到了火锅城,老牟趁小姜不在身边的时候悄悄跟我说:“你去美国没打招呼,我和小姜被省厅骂惨了。他心情不好,跟你发脾气你得理解啊。”

     这话有理,吃饭的时候我拿一杯酒敬小姜:“姜警官,我这次从北京开完庭直接飞去美国的,是临时有个颁奖会要参加,来不及回青岛向您请示,连累你被上级骂,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小姜用酒遮脸,油滑地说:“没事儿,为了你的事我都被上级骂过N遍了,不差这一次。再说了,你老兄干啥事向我请示过?你每月少写两篇文章,少勾引刘晓波、小乔、欧阳小戎、不锈钢老鼠、李海、孙文广、赵达功等名人来青岛折腾我,俺们就千恩万谢了。”

    小姜如数家珍,控诉我这些年来的累累罪状,我心中暗惊:这家伙,天天记我的黑账啊。

   我解释道:“晓波老师是公安部同意他来的,你问牟处长。至于小乔、小戎、老鼠等人,那是因为咱们青岛是风景名胜城市,著名的避暑胜地,到了夏天谁不想来?他们来避暑还用我勾引?”

    “好好好,你有礼,你是铁嘴钢牙,律师的嘴黄县的腿,我可说不过你。”小姜打着哈哈,拉着小林去唱《纤夫的爱》去了。

    趁小姜和小林唱卡拉OK的时候,老牟贴着我的耳朵悄悄说:

     “人家都留在美国了,你干嘛还回来呢。”

     我这时才深刻理解了老牟,他是真不喜欢我回到青岛,真心希望我离开青岛。原因都是一个,我是个麻烦制造者。

 

    办杜导斌案结识刘晓波

     结识刘晓波是2003年我给杜导斌辩护的时候,那天我在湖北省应城市公安局大楼底下跟一个承办案件的警察吵架,那个警察看了我的律师证后,不给我办理会见杜导斌的手续,连公安局大门都不让进,给出的理由极其荒唐:“我咋知道你这律师证是不是假的?”

     我对他说:“你既然怀疑我的律师证是假的,干嘛不把我抓起来呀。我现在已经是你的犯罪嫌疑人了呀。”

    那个警察被我说愣了,反问:“我干吗抓你?”

    我解释道:“你看,你现在怀疑你手中我给你的那个证件是假的,那可是国家机关定制的证件呀。那么,依据逻辑我已经涉嫌伪造或者使用伪造的国家机关公文、证件罪了,是名副其实的犯罪嫌疑人了。一个犯罪嫌疑人站在你一个警察面前,你不抓,岂不是渎职?”

   那个警察气得脸颊泛红,把律师证扔给我,道:“我不听你胡搅蛮缠!总之,你不能见!我们要核查你的身份。”

    警察说完就转身进了公安局,并指挥门卫把大门紧紧关上。我气得在门口跳脚大喊,扬言要去省公安厅投诉他。

    就在此时,陪同我一起来的杜导斌的前妻夏女士把电话给了我,说:“是晓波老师的电话,我把你刚才跟警察吵架的事跟他说了。”

     是大名鼎鼎的刘晓波?我很激动地接过电话。我对晓波仰慕很久了,从他六四前写的那篇《新世纪文学危机》的文章就开始了,后来他在北大舌战四博士,再后来八九年春夏之交他从纽约返回国内投身民运,以身饲虎,不惜坐牢。我对他的敬仰之情真如长江黄河之水,涛涛不绝,万没想到今天能跟刘晓波通电话。

    晓波在电话里问:“我听说你是杜导斌的律师,现在正在跟办案警察吵架?”他的话虽然略有口吃,但语速很慢,意思很清晰。

     毕竟是跟自己的偶像说话,开始有些紧张,结结巴巴讲了争吵的原因,后面越说越流畅,大骂那个警察逻辑荒诞,说我证件是假的又不敢抓我,我要去武汉找公安厅告他云云。

    晓波没有支持我的想法,劝我不要去告状。听上去他对我的律师素养有些感到失望。他说,律师最重要的原则是把当事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你呈一时口舌之利,跟警察闹翻了,吃亏的是当事人啊。他还邀请我有空到北京来,他会介绍张思之、莫少平等大牌律师认识。他最后说,你太年轻,办理这类案件的经验不足,应该向老律师学习。

     与我以前形成的对他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晓波内敛、稳重,张弛有度,与他此前那个张牙舞爪大杀四方的形象反差太大了。一席话让我从激愤、狂热中冷静下来。我答应了晓波,不去告状,调整自己的心态,跟警察协调关系争取早日见到杜导斌。

     但是,已经都太晚了,我没去告那个警察,他却把我告到山东省司法厅,投诉我对公安机关出言不逊,胡搅蛮缠,建议司法厅取消我的律师资格。那个曾让我请客的律管处处长正好抓住了机会,打电话通知律师所收了我的律师证。

    后来,还是晓波找了莫少平律师接了我的缺,给杜导斌当了辩护人。莫大律师宝刀出鞘,斩获奇功,迫使法院判了导斌3年缓刑,政治犯判缓刑,在我的印象中,导斌这一案是首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