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极权专制,超越开明专制----专制微论
余东海
【专制】专制可分为良性恶性两种模式。都是家天下专制,法家专制为恶性,古典极权专制;儒家专制为良性,古典开明专制。开明专制有一个基本特征:道统高于政统,天爵高于人爵。天子权位最高,仍是人爵,天子一爵。因此,天子至少面对道统和儒学的时候,多少要保持一份谦卑感。专制度高到朱元璋及雍正、乾隆的程度,也不敢另搞一套朱元璋主义和雍正思想、乾隆理论出来。其次,道统在上,导出来的礼制,对领导集团和官员群体都有一定的制约作用,儒学中充沛的道德精神和伟大的政治正义,也会产生一定的熏陶教化作用。对这两种作用,家天下君主制虽然有所抑制,难以完全消除。故吾一再强调,要将儒家专制和法家专制严格区别开来,儒家传统君主制虽无现代合法性,不乏历史合法性。
【专制】钱穆在其文章著作中多次否定秦以后政治为君主专制。他在《文化与教育》中说:“我常听人说,‘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的政体,是一个君主专制黑暗的政体’。这明明是一句历史的叙述,但却绝不是历史的真相。中国自秦以下二千年,只可说是一个君主一统的政府,却绝不是一个君主专制的政府。”东海曰:君主一统的政府,就是君主专制。只不过,专制有善恶之别,即良性与恶性、开明与野蛮之别。儒家的君主专制为开明专制,当然非“黑暗的政体”。既不能因为其专制就否定其开明性,也不能因为其开明就否定其专制性。对于儒家传统君主制,诬蔑抹黑固然不可,粉饰美化却也不宜。这是一条东海律:家天下与专制可以划等号。家天下君主制而非专制,莫须有,吾未之见也。注意,君主立宪制和虚君共和制,皆非家天下。
【专制】钱穆说:“中国传统政体中,礼部之科举,吏部之诠选,已奠定了政府组织的基础。不必有国会,而政权自有寄托。如有名的《唐六典》,大体为宋代以来所依照,极精密极完整的政权分配,使全国政府的行政机关各有依循,更不必有宪法,而政权自有节限。而况明代以前,宰相为政府领袖,与王室俨成敌体。帝王诏命,非经宰相副署,即不生效。”这些话不错,揭示了传统政体的开明面,但钱穆忽略了其专制性。最大的问题有三:其一、君权缺乏刚性制约,一旦遇上昏庸残暴之君,制度就可能形同虚设,儒家除了死谏,几乎无能为力;二、权力交接易出问题,父子兄弟为此不断上演人伦悲剧;三、权力过于集中,容易发生宦官、外戚、权臣、宗室专权现象。只要是家天下,上述问题就难以得到根本性解决。
【专制】儒生论人论政论事论史,都应该老老实实。对儒式家天下,完全否定和刻意美化,都是论史不老实。老实的态度有二,首先要承认其历史的合法性。在一定的历史阶段,儒式家天下既合理又合礼,可称为小康王道。孔子既“祖述尧舜”又“宪章文武”,周文王武王实践的就是小康王道。《礼运》说:“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其次,对于历史上的儒式家天下,不能刻意美化和高度赞誉。它虽然具有开明性,毕竟具有专制性,不能将其等同于公天下,不能肯定其现实和未来的合法性。小康王道一去不复返矣,未来中国,只能是、必须是公天下。反对极权专制,超越开明专制,追求“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新王道,吾儒有责焉。
【专制】民主和专制,作为手段和作风,具有互补性。民主制度不乏专制手段,专制制度也有民主作风。儒式专制体系中,颇多分权制衡和民主决策。即使秦廷马廷,也非完全独裁。马廷甚至常常让权,将行政权、司法权部分出让和下放给民众,所谓大民主是也。但是,请注意,但是,作为政治制度,民主和专制本质大异。西方民主制虽与上古公天下有别,但制度品质远高于家天下,更高于党天下,可称为西式公天下。论及传统礼制的时候,要避免两个倾向:一是过度贬低,将儒式君主制等同于法家君主制,斥之为极权主义,黑暗专制;二是过度美化,模糊开明君主制与民主制的区别,甚至模糊家天下与公天下的区别。
【史眼】看历史要有历史的眼光,要有两个尊重:一、要尊重历史的局限性,不能用某些现代文明的标准去衡量古代,更不能以现代科技文明去否定古代政治文明;二、要尊重历史的整体性,文明和野蛮具有相对性,历史是文明和野蛮的拉锯战,不能专挑野蛮面或文明面。如果专挑野蛮面,再好的时代如宋朝,也会一团漆黑;如果专挑文明面,再坏的时代如暴秦,也可充满魅力。
【史眼】专制有极权和开明之别。夏商周汉唐宋作为家天下,其制度都属于小康礼制,即良性、开明专制。儒家礼制必有开明性,必无极权性。极权主义的恶性专制必然非礼,如暴秦的君主制,洪杨帮的教主制,为古典极权;苏俄的党主制,为现代极权,都是极端非礼的,与儒家格格不入。
【史眼】爱鸥群友说,在家天下时代,“明君倾向于儒家,暴君则是法家”云。此言不错。在政治上,儒家倡导仁政礼制,是民本位的开明专制;法家主张暴政恶法,是君本位的极权专制。故同为家天下,性质大不同。在家天下时代,儒家民本原则难以完全落实到制度中去,但对政治道德和制度仍然具有相当的导良作用。自古以来,暴君必然反儒,或名尊实反,虽未公开反对,行为背儒而驰,如隋炀帝;或名实俱反,如嬴洪蟊。
【秦制】秦制秦政秦法,同中有异。秦政是暴政,秦法是恶法,秦制须析而言之。秦制包括中央集权制和郡县制,其集权制是君本位君主制,古典极权主义制度,当然是恶性的,郡县制则可取。王夫之在《读通鉴论·秦始皇》中说:“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罢侯置守的制度基础就是郡县制。郡县制虽然在先秦已经出现,但到了暴秦才全面推行,故亦可称秦制。
【儒家】秦晖教授指出:“现在很多声称是儒家的人实际上是伪儒”云,刚严犀利,深得我心。他说:“怎样算是儒家?对现实不满,对秦制不妥协。”不错,但仅此不足以定义儒家,正善之士自由派同样对现实不满,对秦制不妥协。儒者必须是仁者即仁本主义者,政治上坚持民本原则和王道大义。批判现实,反对秦制,儒之本分,义所当为。
【补充】賦詮群友言:“善法、善制、善政,釋放人性善;惡法、惡制、惡政,激發人性惡。”东海曰:善制善法善政,有赖于良好的意识形态。例如,礼乐制度有赖于儒家文化,民主制度有赖于自由主义。同样,惡制惡法惡政,背后是邪恶的意识形态。秦制秦法背后是法家思想,马制马法背后是马列主义。这一点都不明白,就不要以文化人和思想者自诩了。
【答客】牧猪人厅友言:“根本就不是去马的问题,现在马只是块招牌,嘴上讲而已。真正的问题还是在于秦制专制”云。东海答:文化政治眼光双盲的话。无论动机如何,都是为马开脱。现中国马学占据指导思想和第一学科地位,政党是马帮,道路是马路,制度是马制,法律是马法,教育是马家教育。国家一切姓马,都是马学的产物。至于马制与秦制,一为现代极权主义,一为古代极权主义,都是恶性专制,思想精神相通,但两者各有各的制度模式和指导思想,法家学说不需要为马制负责也。
【答客】在野厅友言:“汉唐宋既不是民主国度,也不是专制国度,是准中道或曰次中道国度。三代是中道国度社会。所谓家天下仅限于政权模式,不宜简单以家天下或封建概括一切,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东海答:这段话有问题,简言两点。其一、应分清道德概念和政治概念。中道是文化道德概念,开出来的王道是政治概念。尧舜禹是古典大同王道,夏商周汉唐宋是小康王道,亦可称为家天下王道。只要实行王道,无论大同小康,都是中国。二、自尧舜禹之后,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夏商周家天下,是孔子亲定。汉唐宋元明清,自然都是家天下,都是儒式开明专制。宗教信仰自由、皇权不下县、以市场经济为主体、地方有一定自主权等等,都是开明的表现,但无改于君主专制的本质。
【答客】一介儒厅友问:“尧舜之公天下为大禹之后的家天下取代,到底是历史的进步还是落后?”东海答:虽然是一种退步,但这种从大同到小康的退步,为儒家所认可,为历史大进步所不可或缺。人类历史从原始性的公天下到终极性的未来公天下之间,必有一段相当漫长的家天下过程,就像个人从孩童到成年应有一段监护期一样。孩童和圣贤都是赤子之心,前者必退,后者不退;古典大同和未来大同相似,前者必退为家天下,后者不退,作为地球文明的峰巅,将是星球文明的基础和开端。
【击蒙】常有人问:儒家文化有什么正面作用?这个问题本身就具有三昧性,不值得回答。因不忍见一些友人和正义人士糊涂一辈子,简答如下:儒家文化作用大矣哉,都是正面的。最大的作用有二:一、培养了无数圣贤君子豪杰之士;二、缔造了数千年传统中华文明的伟大辉煌。当然,如果一定要以虚无主义的眼光看历史,以“中国皇权专制独裁暴政几千年”否认传统文明,把历史看成一团漆黑,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击蒙】“儒家文化是皇权的附庸”的观点完全不成立。历代儒家王朝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的特征:道统高于政统,即意味着儒家文化高于皇权。儒家王朝所有皇帝都要尊崇道统,再怎么“伟大”,不敢在儒家之外另搞一套。明太祖对孟子意见很大,不甘屈从,但也只是删孟,不是另搞什么明太祖思想。个别皇帝狂妄僭越,认为自己有资格充当道统传人,试图代表道统,如雍正,但也并非在思想文化上另搞一套,而是表现为特别尊孔,认为孔子比帝王更值得尊崇。乾隆不仅拜谒孔子,还对孔子行二跪六拜之礼。与其说儒家文化附庸皇权,毋宁说历代皇权附庸儒家文化。附庸风雅,即使不诚,也比赤裸裸地附庸邪恶、赤裸裸的男盗女娼好得多。一定要说是利用,历代皇权在利用儒家文化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一定程度的文化制约,不得不将儒家道德落实到政治、制度、法律、教育等等领域中去。尽管各有各的历史局限,但只要是儒家王朝,就有一定的文明性正义性,原因在此。如果摆脱各种历史性局限,超越传统皇权,开启公天下的制度平台,儒家政治、中华文明的辉煌将不可限量。2023-6-23余东海集于青秀山下独乐斋
首发于北京之春http://beijingspring.com/bj2/2010/280/62820235095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