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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行记 之二 华盛顿是神吗?
95 0 2024-07-16
                 

从拉斯维加斯飞到华盛顿,感觉是才离虎穴,又入狼窝。40多度的高温到30多度,应该感觉会好很多,但几乎100%的相对湿度,让人一身粘乎乎的,闷热无比,着实难受。

华盛顿特区建设在Potomac河与海湾之间,被人称为沼泽地带中心,因此湿热。游客集中的地方无非一个长条形,从西到东,从林肯纪念堂到国会大厦,正中间是华盛顿纪念碑,正中间上下是白宫和杰弗逊的纪念堂。这个长条上,分布着19个免费的博物馆,它们是除上面提到的建筑物之外,最值得进入的地方。

国会大厦厚重的历史感,可以从中央穹顶大厅(rotunda)中那些壮观的油画中体会出来,例如英军两次投降画面、华盛顿向国会交出军权画面、独立宣言签名画面,等等,把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事情交代清楚了。让人尤其震动的是,其穹顶壁画上,华盛顿被一群天使围绕,完完全全一副上帝的形象。当然,华盛顿作为开国第一任总统,他领导美国取得独立战争胜利后,把军权彻底交给国会,还有他也确定了美国总统两期任制这一基本行政制度,以及总统政治中立制度等等,地位当然无人可比,但把他与上帝相比,又确实过分了一点。

国会大厦里,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各州人物雕像几乎占满了游览区。让人知道这些代议者,即参议员、众议员们,才是美国代议民主制,这个精英民主制国家的政治生活的核心。

这么多议员,代表了几亿美国人。美国建国的核心思想就是一元美金上的铭文E pluribus unum。这话是拉丁语,意思是“从众多中生出一”。

美国几亿人口,且文化千差万别,人也千奇百怪,所谓众口难调,如何从这千头万绪中理出个“一”来呢?这就是民主制度的关键。因为如果各种意见都要得到尊重、得到聆听,除了在一个国会里反复讨论辩论甚至争吵,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而国会又很小,不可能像古希腊那样让所有有资格的人来没完没了地辩论,所以自下而上的代议制就自然而然不过了。当然,即便如此,国会议事,也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制度,叫做费力把事拖,filibuster,即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某个议案,等你发言的时候,你可以利用发言权不上厕所、不吃饭来无休无止地说话,甚至背诵书籍,如圣经,甚至菜谱,没完没了来把这个议案“拖死”。这是民主制度常被人斥为效率低的典型口实。除了受英美传统影响深厚的国度,实在是其他国家学不来的,我们岂能东施效颦?

但就这个民主制度整体而言,如三权分立制度,我们这些东施们,可不可以效效呢?中国确实试图效仿过,但最终失败了。人不禁要问,为什么?

这里可以用2000年布什和戈尔的总统选举之争来谈谈。那年的选举很有争议,选票非常平均,为此象驴双方打官司打到弗罗里达州法院,州法院判布什输,但布什不服,上诉到最高法院,最后最高法院做出了一个也非常有争议的判决,判戈尔败选。说实在的,美国法院是没有任何具体执行权力的,它的判决需要人来接受。正如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中指出:仅仅是在羊皮纸上写下来,并不能保证人们会接受你的主张,法院判决最终要取决于人们是否同意。如果政府作为拥有陆海空三军实权的行政部门,它不同意交接权力,把坦克开上宾夕法尼亚大道(连接白宫和国会大厦的路,两旁布满国家行政机构大楼,当年林肯中立于宪法第13修正案的辩论时,在白宫远远地观望国会山上的激辩,他的助手为了帮他递交证词,在这两公里不到的路上跑来跑去,汗流浃背。)法院是毫无办法的。

但最后我们没有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戈尔说,我不同意这个判决,但我接受这个结果。

假想我们可以问一问袁世凯、冯玉祥、曹锟们,类似情况下,他们会不会接受这种结果?这恐怕是很成问题的。经济学家熊彼得认为,如果没有两次以上的和平政权交接,就谈不上民主制度,中华民国在偏安台湾一隅前,有没有发生哪怕有争议的情况下的行政权力和平交接?套用此观点,辛亥革命后建立起来的民国是不是民主国家?不是,那么我们为什么学不来这种制度?

比如以戈尔为副总统的执政党共和党如果不想交权,要调动军队控制国会,甚至解散国会,他可不可以得逞?比如他们可以要求陆军部长调动军队进入华盛顿特区占领国会山和宾夕法尼亚大道,陆军部长干不干?如果不干总统可不可以下令国土安全部用特勤队将他和联席参谋们统统抓起来?特勤队作为行政机构唯一的武装力量,就像当年中国的九门提督麾下的禁卫军一样,可不可以抗命?

显然,依据制度,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这些关键人士不遵守这些制度会如何?有没有什么东西来阻止他们?麦迪逊认为:防止多个权力逐渐集中在同一部门的最大机制在于,赋予管理每个部门的人必要的宪法手段和个人动机,以抵抗其他部门的侵犯。与所有其他情况一样,在这方面的防御措施必须与受到攻击的危险相称。“必须有野心来抵消野心。”这就是说,一旦有人试图将权力用暴力或者其他手段集中到一起时,由于他将面临同样也有打消这种非法企图的人的各种抵抗,而且他们是自由的、即不可收买的,难度将变得非常之大。结果将极难预料,还不如不去作这种得不偿失的努力好,至少还可以回去安静过富足的日子,否则赌输的结果是身败名裂。而在其他国家,例如辛亥革命后的中国,这种赌博成功率太高,代价太小,一旦成功所得几乎无穷大倍于失败,所以类似事情层出不穷。没有制度制约是原因之一,没有自由的人的各种抵抗而是轻易地被收买成为冒险家的喽罗,才是问题的关键。俗语说,世上没有无喽罗的势力。如果都是独立自由的人,不想去奴役别人,也不想别人来奴役自己,那么任何势力都无从而来。没有种种势力帮凶,野心家们又能成什么事呢?

华盛顿之所以交出一切军权,就是因为那个军队绝不可能会成为他的喽罗,因为那个军队是由一个个自由人(黑人除外,但华盛顿自己也是一个畜奴主义者,所以这个问题不必参合在一起谈。)组成的,尤其是那些将领,都也是些社会地位很高的人物,与华盛顿地位从法律、经济上平等,他们全部被华盛顿个人收买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华盛顿的个人生活自由、独立、优越,也没有必要为了个人权势去冒这个几乎是天大的险。所以,并不是华盛顿品格高尚得如同上帝,这只是每个人自然而然做出的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罢了。

要说品格高尚,我个人认为除了林肯,再没有其他人。所以林肯纪念堂是华盛顿特区的最重要的地标建筑之一,它坐西朝东,其视线越过华盛顿纪念碑,远瞩国会大厦。纪念堂里,除了极宏伟的大理石林肯塑像,就是他的两个著名演讲壁刻,盖提次堡和第二任总统就职演讲。林肯的文采非凡,那是因为文字是他真性情、真品德的流露。人间一切均可弃,唯有真情不可负。何况林肯不但挽救了美国的统一,还解放了黑奴,并为之付出了生命,这种真性情和种种丰功伟绩,哪个美国人不会为之动容?连我这样的外国人,听到他那句“with malice to none, charity to all",有时都不免感动得热泪盈眶,何况亿万世代受其熏陶甚至恩泽的美国人?

林肯的文学艺术修养是很高的。一个有教养的人,不可能不热爱文学和艺术,因为那是美的真正所在。而华盛顿特区的19个免费博物馆里,国家艺术博物馆应该是最值得花时间的。比航空博物馆更值得花时间。因为如果说航空体现了美国人的自由和创新精神,例如单车修理匠怀特兄弟利用业余时间发明飞机,让世界进入全球化时代成为可能,那么艺术,则体现了人类永不磨灭的对美的追求。那些雕像、油画、饰品、物件,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如提香的拿苹果的女人、镇馆之宝达芬奇的人物肖像班琪Ginevra de Benci,还有范戴克的弗莱明时期以精准恢弘出名的人物画,等等,无数艺术杰作让人留念往返、一天下来都丝毫不觉疲倦,而我若是逛街购物,不要一个小时就会两眼昏花、双脚发颤。这些人间至美,不但让人没有丝毫占有欲,甚至连拍照的动机都没有,因为你可以带走它们的影像,但是隐藏在它们色彩和形象中的美,只能用一双爱美的眼睛和一颗追求美的大脑去发现和体会,且不需要占有便可以永远留在灵魂之中。

没有受过什么正式教育的林肯,他尤其爱莎士比亚,据说他最爱的是《麦克白》。例如在2012年的电影《林肯》中,忧郁的林肯就随口引用其中哲理深刻、文字简练而优美的一段“if you can look into the seeds of time…"

没有斐然文采的林肯,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被几乎全世界敬仰的林肯,当初他甚至也许不可能成为总统,南北战争时期,他的一个个演说,成为人人竞相背诵的辞章。据说百多年后在上海,1989年,也有个叫做江泽民的中国人,当众背诵林肯盖提次堡演说,而一发镇住了那些试图发动学运的学生们。可见这个演讲的文学魅力和感染效果,只是中国这个土地,尽管也如此崇拜语言文字的美,“A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却还远远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难道不暗示着,尽管对自由、对美、对真理的追求是一致的,但是如何获得自由、真理和美,每一个国家都有其独特的历史路径吗?

基尔阔凯尔深刻地说,人生只有从后看才能被理解,而人生却只能向前而活。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从中国的现在往后看,叹息于她历史上的诸多不幸和吊诡,甚至以为自己懂得了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种种必然性和偶然性,但我们无法从中得到丝毫教训,因为历史和人生一样,要朝前“活”,而将来是完全未知的,几乎无对错可言,人生和历史都无法重来,我们只能凭已有的信念去面对未知的将来,而且只有一次机会,毫无试错的可能。因为你无法“看进时间的种子,告诉我哪些会发芽成长,哪些不能”。所以,“历史的爱憎”,即没有什么好恐惧的,也没有什么好渴求的。(林肯喜欢背诵的是这一段莎士比亚:“If you can look into the seeds of time,
And say which grain will grow and which will not,
Speak then to me, who neither beg nor fear
Your favors, nor your hate.”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林肯那样怀着对美、真理的追求,用善意而真诚的心态,去对待自己和他人(malice to none,charity to all),我觉得自由就会自然而然地来临,民主制度也就会自然而然地从这自由的土壤里成长出来。

相反,如果没有前者,而试图去建立一个空中楼阁式的民主共和国,就像我们的先辈百年前所做的那样,动机和努力都是好的,结果却事与愿违。

当然,那个历史条件下,结果也不会脱离条件的限制。今天的历史条件已经完全不同,我们不会愚蠢地想去复制昨天,因为那无异于刻舟求剑。新时代新挑战,需要新的思考方式,而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一样,都需要勇敢创新,人云亦云、抄袭他人的结果就是,你永远不会像怀特兄弟那样造出自己飞机,而只能永远做飞翔、自由的梦,无论这个梦想多么美妙,它都无法给你带来真正飞翔、真正自由的体验和感受。更不用提让无数后来者享受自由和飞翔这些人类最有价值的东西了。

2024年7月3日
美国独立日前夕
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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