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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胡平老师商榷:为什么说八九学运不是一场民主运动
161 0 2024-05-31
                 

胡平老师 :您好!

看到您的文章,想起这一个月来我与杨子立兄在笔会联谊进行了长达数万字的探讨,探讨六四、极权主义、海外民运甚至尼采哲学。在这个有益而冗长探讨中,我发表了一些浅薄的见解,也受到杨兄很多启发,尤其是关于六四这个问题。今天读到您的文章,所有的这些探讨,仿佛让我看到了一个思路,所以,我感觉有必要把这些天来的思考总结一下,以回应您对六四的看法。因为马上就六四35周年了,这个总结也许能给我们所有“纪念六四、勿忘六四”的人,带来一些思考。

胡老师说“八九民运是一场伟大的民主运动”,后学我觉得这个提法是有待商榷的。

您说其他运动“其实主要是一种基于民族危机之上的求生存、求富强的运动。“而8964与之不同,是真正的民主运动,那么我们就想要分析一下,它的“不同”在哪里,“真正”在哪里。

您分析了五四运动、戊戌变法,说他们没有民主诉求,所以不是民主运动。意思是,89民运是有民主诉求的。那么我们必须要看看,当时有什么民主诉求。

正如我和杨兄讨论时说,所谓民主democracy,源自于希腊词语demos,即处于社会底层的市民,古希腊民主是有投票权的市民一人一票。这里不是要卖弄学识,因为胡老师肯定是知道的,我提出这个词来,无非想说,到底什么是民主,然后我们就知道什么是民主运动。现代民主的核心也基本是一人一票,争论的无非是谁有权投票,谁没权投票。比如,美国上个世纪初,妇女都是没有投票权的,但是我们还是说美国那时是民主社会。

那么八九民运是关于公民选举权、即投票权及其相关权利的运动吗?不是的。八九学潮,正如我和杨兄讨论结果,是一场以学生为代表的公民请愿活动(petition),然后发展成为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protest)。

这次活动,以纪念胡耀邦逝世开始,发展到要求共产党政府消除腐败、惩治官倒的请愿,当学生在天安门越集越多时,他们必然地发展出一些组织,例如高自联,以便管理控制局势。这个高自联是如何产生的?经过民主选举、合法投票程序吗?没有,无非是谁名气大,谁号召力强,谁活跃积极,谁就被”公推“为学生领袖。所以,他们不是任何现代意义上的政治组织,而是一个暴民组织。(英文mob有中性意义,但是中文被历来翻译成暴民,略带贬义色彩,请胡老师见谅。)

这些学生暴民组织,正如我多次说的,其动机是好的,为的是社会的公正、祖国的强大、民族的振兴,但是,动机与本质无关,也与结果无关,历史上很多有好的动机的运动,结果都是非常悲惨,而本质由其基本性质组成。这些学生组织,甚至当时临时兴起的工人组织,都不是正常的政治组织。

那么当这些学生政治领袖,要求与党中央对话,要求修改426社论,并在未达到要求时,发起绝食抗议活动,又体现了什么民主政治精神呢?一点儿也没有,无非是”暴民“组织为达到目的,利用天之骄子的宝贵身份,争取全国人民的同情,说得不好听,就是在历来把大学生看成国家未来栋梁的共产党政府面前撒娇、甚至自残以谋取道德制高点,逼党中央出来对话而已。

人命关天,尤其是天之骄子生命关天的时候,赵紫阳作为党总书记,含着泪来天安门劝学生们不要绝食,这与一个老父亲劝孩子们不要用伤害自己来逼父母就范的态度,是多么地相像!

赵紫阳确实像一个慈父,左一句”我老了,无所谓了。”右一句“你们还年轻,前途无限,不要伤害自己。”说实话,看到这里很多人会为之垂泪,也没有人会怀疑,共产党里边真的是有人把学生们当成自己的亲骨肉、看成祖国的将来、民族的希望的。

但是,学生这股暴民(中性词,无贬义)看形势大好,全国人民拥护,中央还有人同情,尤其是党的总书记,哪怕是有“倒彩电的儿子“的总书记,他们觉得自己道义上更加崇高,道德制高点更加突出,所以,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在全国声势浩大的声援下,更加激动,更加兴奋,要求更多、希望更大。(说实话,我当时就参加过声援活动,在校园里为绝食学生募捐 、到处贴大字报,更有积极分子发表声泪俱下的演说,走上街头游行,甚至打砸发泄不满,大有文革再来的味道,那时候,有文革惨痛经历的老师们都吓坏了,任我们停课胡来。)

在这种情况下,党中央(也许可以说是以邓小平为核心的党中央)派李鹏为首的中央和北京市领导如李铁映、陈希同等,在人民大会堂于1989年5月18日接见吾尔开希、王丹、王朝华等学生领袖,展开了戏剧性的一幕。我之所以把地点、时间、人物不厌其烦地交代清楚,因为这是我们中国几十年来最重要的一次政治活动之一,它的结果,直接导致了中央和学生、乃至与全国参与学潮的人的价值观、政治观念的对立,最后导向武力镇压。

所以,这个对话至关重要,我们必须从细节上来分析它。让所有人知道,这是一次中国当代史上最拙劣的一次政治活动,把它说成是64悲剧的根源,是毫不过分的。这个对话youtube上有视频,胡老师如果想看,可以搜索,当然,这个视频里,人物对话很模糊,语言很糟糕,所以我用AI把它整理成了文字,胡老师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分享给您。

这个对话很有意思,(感谢互联网,我们终于可以明明白白地见证历史的真实,而不是事后去看被描黑或涂红的东西。)李鹏首做开场白,说,我有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官倒,这里暗指他其实知道学生对现状不满的根源。然后说,你们和他们差不多,都是我们的亲骨肉一样。这里,暗示共产党其实对学生的态度还是很复杂的(李鹏后来回忆录里多少想为自己开脱也是这个原因)。

然后吾尔开希非常无礼地打断了这个开场白,指手画脚地批评李鹏,态度非常傲慢,说“我想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就是我们还认为这个有点不够,很不够。我们所现在提出的条件,而且广场上现在的趋势我想您是知道的。再继续下去的话,可能就不是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了,跟你谈了。”这里边的威胁口吻非常明显。

李鹏来和学生谈的目的看看学生到底想要什么。王丹说其实学生只想要两点,426社论和定性问题,而吾尔开希这个发言及其态度,会让李鹏想:还没讨论实质问题前,你就如此嚣张傲慢无礼,颐指气使,若是真正按你的意思,党中央那些领导们和你们学生领袖“平等对话”,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对话?平等可以理解为人格平等,身份平等,也可以理解为政治地位平等,那你的意思是不是国家领导和你们学生领袖政治地位平等?共产党和学生党两党“共商国是”?然后你们这些毫无政治经验、毫无社会工作经验的学生来翘着二郎腿,指手画脚来指责我们这里做的不好哪里做的不对?李鹏和共产党能接受这一几乎是颠覆性、或者说革命性的要求吗?

看完那个视频,说实在的,我非常感慨,心里有许多“如果,也许”。如果才华横溢的吾尔开希理智礼貌诚恳一点,不给李鹏一种“造反派”的印象,也许共产党不会立即宣布戒严并定性为反革命动乱?如果众多学生领袖们语言表达能力强一点,把王丹认为的“只要共产党重新考虑426社论和把定性问题解决,学生就会离开广场”这个关键问题说清,而不是毫无头绪,不知所云,也许共产党不会误解他们是要和共产党平起平坐?如果学生代表能够提出让共产党能够接受的政治要求,而不是像吾尔开希那样不着边际居高临下地指示“我们提出(问题)来了,(党中央)应该说马上召集会议研究”,也许共产党不会误解学生的真正企图?等等。

我们说政治的关键在于妥协,西方两党轮流执政也好,多党竞争也好,不外乎用选票来决定,而选票是利益关系决定的。政治就是一场游戏,不能只一个人赢,还得照顾其他人的利益。要妥协是一种政治原则,知道什么时候妥协则是一种政治智慧。

但这些学生代表,根本就不打算妥协,遑论什么时候妥协?所以,最后大家谈崩是自然而然的。这里,我还要指出的是,有些学生代表,不但没有政治素养,连基本的品德修养都缺乏,更不用谈语言能力了。我们知道,西方民主日常政治多靠辩论展开,辩论的基础在于语言表达能力,(大家可以看看著名电影《伟大辩手》The Great Debaters,为了锻炼表达能力,可真是用心良苦。),语言表达能力是让对方准确理解你的要求、你的主张、你的理由的关键,而让人理解、甚至打动人心,是赢得选票和支持的关键。而这些学生政治家们,除了一腔爱国热情之外,一无所有。这一方面也确实折射出,这些学生领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民主政治;这个重要对话,也毫无民主政治气息;整个学潮,如我开篇所言,也根本不能被称为一场民主政治运动。

所以,这个对话结束后,中央马上出台520讲话,宣布戒严,不但不为学生运动平反426社论,反而决定暴力清场结束绝食。因为整个对话和事态的发展体现出,学生们根本没有明确的民主政治主张,虽然喊着口号要民主,但是他们并没有具体的行动和政策来保证做到真正的“人民当家做主”,而是体现出一种被共产党理解为“不是你这个腐败官倒的共产党做主,而是我这个高尚、伟大、爱国的‘学生党’做主”的政治诉求。显然,这种政治诉求几乎是革命性质的,毫无现代民主政治意味,与民主运动毫无瓜葛。

当然,我这里这样说,绝对不是为共产党暴力清场开枪镇压辩解,也不是要建立一种观念来突出自己的见识,而是希望达到一个目标,就是希望我们所有中国人,能够用一种理性、客观的态度来对待这个历史悲剧,防止它重演。

我们需要纪念六四,但没有必要带上有色眼镜来纪念六四,甚至把它拔高倒六四精神的地步,因为这样对中国民主进程并无实质好处。

在与杨子立兄的讨论中,我表达出了一种保守主义立场的政治观点,这个观点,其实也是对话中开明派李铁映表现出来的,即,中国政治局面确实不好,保障民主自由的法制建设落后于西方,但这是由我们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地理环境、甚至当时国际政治气候决定的;共产党的执政,虽然远非理想状态,但是有其合理性;已经有的制度,也许不够完美,但是推倒重来的代价是巨大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也许不能非常有效及时地解决一些政治弊端、社会陋习,但是这是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从保守主义思想角度而言,这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父辈,死去的人之间、活着的人之间、将来的人之间的一种“契约关系”,赞同也好、不赞同默认也好、不同意但不敢不能反对也好,都是一种实际的存在。

如果要避免暴力革命、血染神州,我们也许只能在这种现有的体制框架下,积极地工作,耐心地等待机会,虽然不能只是等待中国的改变,但是要用自己善良、正直和公益心,杜绝或者化解意识形态和文明方式的争端,无论在任何环境下,都活出真正的人性来。这样,一个个个体得到了改变,中国就得到了改变,世界也就得到了改变。通过个人主义的方式来改变这个世界,而不是以暴民方式,历史表明,后者的结果只会更糟。用非民主政治的方法去追求民主其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一个暴君被暴力赶下台,上去的很可能又是另一个。

所以,我提倡的是,对待六四,我们需要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的态度,即,六四是个悲剧,共产党的悲剧、学生的悲剧、民族的悲剧。更不要为了什么其他目的去神化六四。把它作为一个教训,一个现代政治活动的标准失败案例,告诉我们的后来人。政治不必然意味着肮脏、流血斗争、你死我活,而可能是体现科学、语言、决心、道德价值观、甚至人与人之间的爱心、彼此尊重、彼此妥协的人类伟大活动之一。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弱点需要包容,每个人也有人性的光辉需要赞扬。

说了这么多,肯定有很多词不达意之处,也有许多无暇顾及的地方,例如您说得一些很有见地的观点如“社会上独立声音和独立力量的合法存在”等。如果造成误解和冒犯,请胡老师见谅,也请笔会所有笔友们见谅。并不吝批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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