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红楼梦》、《金瓶梅》
研究《金瓶梅》的专家刘晓蕾教授说,张爱玲是资深的《红楼梦》迷。她12岁时读到《红楼梦》第81回,感觉“天日无光,百般无味”;14岁写了《摩登红楼》,还写过一本《红楼梦魇》,考证功夫堪比专业红学家。
但张爱玲跟《金瓶梅》的渊源,比《红楼梦》更深。
表面上看,张爱玲出身显赫,更接近《红楼梦》描写的贵族之家,她的祖父张培纶是清末重臣,祖母是李鸿章的长女,不过,那只是祖辈的荣华富贵,她自己的成长经历,更接近《金瓶梅》。到了她父亲这一代,家族没落了,她出生在上海的公共租界里,父亲赋闲在家,吃喝嫖赌抽,很颓废。她这样描写父亲的房间:“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她的小说里经常有一个沉浸在旧时空理的颓废无用的父亲。
她的母亲很西化,跟父亲离婚后抛下张爱玲姐弟出国了。张爱玲的生活坠入深渊,继母虐待她,父亲毒打她,有一次关在自家后院几个月,差点死掉。
张爱玲后来逃出家门,跟父亲恩断义绝,投奔母亲,也投入了母亲所代表的现代城市生活的怀抱。张爱玲对自己那个传统家庭并不认同,不像曹雪芹那样充满留恋,《红楼梦》其实是曹雪芹的《追忆似水年华》,饱含了“失乐园”的怅惘。
20世纪是中国城市化的过程,大多数人都被夹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外表现代内心传统,例如胡適先生,蒋介石给他写的挽联是: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但张爱玲则是一个彻底的现代人,她出生于上海,成名于上海,在香港读过书,是个典型的城市人。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喜欢钱。我这个人很自私。在她的小说序言里写道:出名一定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张爱玲的生活方式是典型的都市女性,她靠写小说养活自己,跟姑姑和朋友们吃饭都是AA制,跟母亲也不亲,财政上分得很清楚。当初她母亲供养她上学,等她挣了稿费,马上还清。她爱上汉奸胡兰成,一度低到尘埃里,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爱了,就寄给他一张支票,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政权迭代,她去了美国,一个人孤独地死在公寓里。
介绍张爱玲的身世,是想说,张爱玲身上的现代性,不仅仅是表面上我们看到的所谓西化的结果,其实也有中国自身传统的血脉,这就是张爱玲跟《金瓶梅》一脉相承的市民精神。
《金瓶梅》写的是一个新世界,一个正在成长的城市空间,人人都在做生意,孕育着新的人际关系,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这就是市民精神的雏形。
首先是挣脱了血缘亲情,人际关系变得松散了;其次是让生活回归常识,一心挣钱过日子;再次,关起门来过小日子。这是一种界限感。
很多人说《金瓶梅》里的人情淡薄,太令人绝望,却忽视了《金瓶梅》的城市背景。在城市里,大家本来都是陌生人,当然不可能有传统农村社会的脉脉温情,用传统道德来审视这个新世界,自然捉襟见肘。
宋、明、清三个朝代的中后期,都有比较发达的商品经济和城市生活,却只有《金瓶梅》放胆写城市,并且抓住了市民生活的精髓。到了清代,《红楼梦》虽然借鉴了《金瓶梅》很多,但又关上大门来写传统家庭。直到民国,从鸳鸯蝴蝶派开始才重新关注城市生活,而张爱玲是《金瓶梅》最好的衣钵继承者。
张爱玲是《金瓶梅》的精神传人,她的现代性表现在,绝不留恋过去,放弃宏大叙事,自居小市民,甘当俗人。
在小说人物的设定上,张爱玲也更接近《金瓶梅》。
《红楼梦》里的主角宝玉、黛玉和宝钗们,都是少年,在大观园里,写诗、葬花、谈恋爱,满满的少年气。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说,宝黛的爱情有“出尘之感”,出尘即:超越尘世,有仙气。
而《金瓶梅》里写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如何生活,写他们热腾腾的欲望,写他们俗世里的生存智慧。
张爱玲在小说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少年,她更擅长写精明、世故的成年人,即使写年轻女性,也总是急着嫁人非常早熟的那种。张爱玲在小说中写道:中国女人向来是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成中年人,跳过了少妇这一阶段。这不就是《金瓶梅》里人吗?《金瓶梅》里都是成年人,一个个油腻腻、灰扑扑,一身的烟火气。
《金瓶梅》对张爱玲的影响还渗透在生活和文字的细节里。
《金瓶梅》的世相百态,作者写吃吃喝喝,写衣服器物,写琐碎热闹的日常生活。张爱玲也喜欢“从柴米油盐、肥皂、水和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在《童言无忌》里,她谈钱,谈穿,谈吃。说到衣着的色彩,她说中国人以前也注重明朗的对照,举的例子就是《金瓶梅》里,宋慧莲穿着大红袄,借了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匹翠蓝缎子给她做裙子。
有一次,胡兰成说,找不到好句子形容张爱玲,有点苦恼。张爱玲提醒他:《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还有一次张爱玲说,《金瓶梅》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那就是妓女郑爱月和西门庆调情时说的:慌怎的,往后的日子多如树叶儿。李瓶儿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金瓶梅》里的细节,甚至人物对话,也被张爱玲化用在自己的小说里了。《倾城之恋》里女主角白流苏爱低头,范柳原觉得这很古典,很中国。其实这也是跟潘金莲学的。《金瓶梅》第三回,西门庆和潘金莲在王婆的茶坊里幽会,西门庆热情如火,潘金莲一再低头微笑,一共低头六次,可谓风情万种。
范柳原感冒了,见到穿雨衣的白流苏,说她像只药瓶,又悄悄地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很多人觉得这句话惊心动魄,其实这也是跟《金瓶梅》学的。李瓶儿对西门庆说:“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话说过两次。
随手拈来,都可以看见张爱玲对《金瓶梅》的模仿和致敬。
张爱玲说过,《红楼梦》和《金瓶梅》这两本书,是我一切的来源。讨论张爱玲跟《金瓶梅》的关系,不光是做文学分析,也是让读者理解我们今天的生活,跟《金瓶梅》有怎样的接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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