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开始讲《左传》。这部经典非常重要,学习门槛很高,先用三讲的篇幅,做一些准备工作。先从作者说起。
《左传》的作者,传统的说法是鲁国史官左丘明。史官是什么身份?不是写历史的那么简单。我们了解史官这个职业的特征,有利于理解《左传》对很多事的写法。
西周时期,我们大致可以说,史是一个文职官员。
现在考古发现很多,哪怕不看传世文献,就根据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可以整理出西周不同时期的中央官职是什么样子的。
西周有一个重要的部门,叫太史寮,部门主管,叫太史,下面还有若干各种史。其他部门,往往也会有一些史。
基本可以肯定,西周的史,是一些文职人员了。再往后,到了春秋时代,关于史的材料更多了,梳理一下,史的工作大概有四种:
第一项:记载时事。时事,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我们往往现在还能看见的先秦史书,往往就是史官在事件发生后不久记录下来,后来汇编成的。当然,失传的比我们现在看到的肯定多得多。
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
古代的帝王都有史官,君主有什么举动,史官就记录下来。一来提醒君主别瞎说乱动,二来给后来的统治者提供标准。史官分左史和右史。左史记录言论,右史记录事迹;记言的,编出来的就是《尚书》,记事的,编出来的就是《春秋》。
仔细想一下,这个工作其实不像我们的历史学家,而是秘书。左史和右史就是两个分工明确的秘书,左史记载今天领导的讲话内容;右史记载领导今天的工资日程。看看《尚书》再看看《春秋》,会觉得记录言论的左史,工作压力还是蛮大的,领导讲话长篇大论的,他都得记录下来。而我们今天读到的《春秋》,如果真是鲁国的史书的话,记事的右史,工作量小得有点离谱。
《春秋》,据说原来是一万八千字,记录了242年的历史。平均下来每年就70几个字。就算在竹简上写字比较麻烦,这写得也太少了。
顺带说一下,好多人有个误解,以为古人在竹简上刻字,其实不是,商代就有毛笔了,古人用毛笔在竹简上写字,手边会备着小刀,用来把写错的字刮掉,相当于橡皮或者修正液。
所以,这位右史就是一年写七十几个字。如果史官的工作只是记录时事,那他们是不是也太轻松了?没这么轻松,因为他们还有很多其它事要做。
第二项工作,掌管文献。
各种档案既然是史官记录的,顺理成章也就由他们管。
据《周礼·春官宗伯》说:“大史掌建邦之典”,“小史掌邦国之志”。还有传说,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就是中央政府的各种档案,他都看得到,老头儿一肚子不能说的内容,所以写书的时候,反而一个事例不讲,一个人名不提,全是莫测高深的道理。
据说,三皇时代留下的书,叫《三坟》,五帝时代的书,叫《五典》,解释八卦的,叫《八索》,天下分九州,记录九州的具体情况的,叫《九丘》。
一个史官,要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懂,就会被夸为“良史”,这可真是个好史官啊。
从这一点来说,史官确实有点像今天的历史学家,历史学家也是一天到晚跟文献打交道。
第三项工作:提供咨询
大人物遇事不决,就要来找史官问。前面讲《诗经·郑风》时简要提过郑桓公找史伯,询问自己出路的事,现在稍微详细说一下。
郑桓公问:周王室多灾多难,我到哪里才能逃避一死呢?史伯回答,大意是:第一、关中不能留了,戎狄威胁太大;第二,不要去洛阳,洛阳的势力,要么是天子的亲戚,要么是蛮夷;天子的亲戚事多,你灭了他们呢,说出去还难听,蛮夷呢,那是真不好对付。
所以,你应该去济水、洛水、黄河、颖水之间,就是今天河南郑州那一片儿。这里现有的国家,又蠢又贪心。我们知道,又蠢又贪心的人,永远是诈骗犯的目标客户。你把东西寄存在他们那里,他们就会背叛你,想把东西吞了。这时,你动用周王室的力量,去灭了他们,这样,实惠也有了,道理上也能站得住,你在东方,就有了安身之处了。
郑桓公又问:我想去南方,可以吗?
史伯说:不行。南方有个祝融氏的后代,即将崛起,就是楚国。楚国一定会兴盛,你干不过他。
郑桓公又问:周王室衰微,哪一个国将兴盛呢?
史伯回答说:齐国。姜姓。祖上很牛,但祖上没有获得回报。秦国,赢姓,祖上也很牛,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成功。所以他们和楚国一样,这福气落到他们子孙身上,所以齐国、秦国也会兴起。另外还有,周王室衰落,但是姬家爷们儿,总还得有一个撑场子的,对不起,不是你,是周成王的弟弟的封国,就是晋国也一定能兴盛了。
简单地说,齐、秦、晋、楚,将是四大强国。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史官提供咨询的案例。前面说,他们记录历史记得很简单,那只是记下来的不多,脑子里记住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史官论证的套路,就是历史如何如何,所以未来将如何如何。
甚至于可以推测:史官写下来的那点内容,一个作用就是给自己看的,就发生一个辅助记忆的功能,给记忆提供一个支撑点,所以他不用写的太详细。看见这么一行字,它关系到怎样的历史,我脑子里全记得,然后张嘴就能说出来。事件的具体细节,愿意写可以作为私人作品写下来,不愿意写就是老史官和小史官之间的口耳相传,史官真辛苦的地方,是吃背功。体现史官水平的地方,则是领导跟你谈事情的时候,你立刻就能从脑子里调出一段相关的或者类似的历史掌故来,解释前因后果,并对当前局势,作出预测。
如果你了解一点春秋的历史,可能会觉得,史伯的分析也太准了吧,准过头了,前面分析郑国应该如何东迁,还有点谱,后面预言齐、秦、晋、楚将是四大强国,这个就有点像巫师,捧个水晶球,给人看未来了。
没错,史官就是常常和巫师没什么区别。
第四项工作:占卜与祭祀
史官都预言神准,除了以史为鉴被认为很灵以外,就是因为史官往往也掌握其他预测命运的办法,他是能和神灵沟通的。
各种算命的方法,烧乌龟壳,拿一把蓍草算来算去,都是史官的常规业务,当然还有看星星,根据天象预测时局变化。毕竟史官也是天官。
讲一个著名的例子:晋献公要去讨伐骊戎,就是一个叫骊的戎狄部落。晋献公让一个史官叫史苏的占卜,结论是:能取胜但不吉利。
晋献公不怕不吉利,去打骊戎了,取胜,还俘虏了大美女,叫骊姬。
晋献公开心的不得了,大摆宴席庆功,想起史苏的预言来,决定恶心他一下,吩咐说:对史苏,只给吃酒,不给布菜。“你说胜而不吉,我确实胜了,所以赏你酒喝。打败帝国得到爱妃,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吉利呢。你说错了,所以罚你没菜吃。”
史苏饮完酒,低头拜谢说:兆象上有的,我不敢隐瞒。隐蔽兆象的内容,就失去了做臣子的职责,有了这两项罪,怎么侍奉国君呢。意思是,胜而不吉是天意,我就是天意的传话人,你不爱听能赖我吗?
散席了,史苏对晋国的大夫说,如果说晋国以男人的力量打败了骊戎,那么骊戎也一定会以女人的力量打败晋国。于是史苏回顾历史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过去夏朝的桀征讨有施氏,得了妹喜,亡国了。商朝的纣讨伐有苏氏,得了妲己,亡国了。周幽王讨伐褒国,得了褒姒,西周也由此灭亡。现在咱们的国君德行也不咋地,结局只怕好不了。
这个史苏就非常典型,既用自己的历史知识来预测未来,也用占卜术来预测未来。这是春秋史官的二重证据法。
这么综合起来看,这些先秦的史官和我们现在的历史学家根本不是一回事。
史官其实记的是新闻,是时事。今天的历史学家,写的是过去发生的事。历史学家不写时事,甚至于,有些比较严谨的历史学家会拒绝拿历史与现实对照,不承认历史会给现实什么启发。而史官的基本功就是拿历史给现实提供参考。
史官总显得有些神秘的超能力。今天的历史学家可不会这些,相反,面对现实,可能比一般人更多无力感。史官兼职预言未来,今天的历史学家呢?有个说法特别有意思,历史学家预言能力之差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们大都拒绝讨论未来。
《左传》的作者是谁有争议,没有争议的是《左传》肯定是史官的作品,所以我们读《左传》,要准备好面对《左传》的史官习气。
我们知道《左传》的全称是《春秋左氏传》或者《左氏春秋》,这两个名字有区别吗?春秋两个字,怎么理解?下一讲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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