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前面的课程,我们把《诗》的大致内容,粗略地过了一遍,应该感受到,《诗经》不仅是文学作品,也是一份西周、春秋的历史记录,还是那个时代贵族生活的百科全书。
在春秋后期,《诗》显然已经非常流行,但风行一时不等于可以流传后世,《诗经》的经典化离不开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孔子。
孔子是如何看到诗的,看最可靠的《论语》的记录。
首先,孔子是非常推崇《诗经》的。
孔子教育自己的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不懂诗的话,话都不会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尤其是《周南》《召南》很重要,不懂的话走上社会寸步难行。
更重要的是下面这句: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这三百首诗,一句话概括:思想纯正。
这是孔子对《诗经》的整体评价,这个基调一定,只要孔子的圣人地位不动摇,《诗经》的经典地位就是稳的。《诗经》里那些明显是谈情说爱的诗,后来的道学君子们,再看不顺眼,也无法删掉了。当然反过来说,这些诗也帮助孔子成为一个更容易被现代人接受的形象。你看看,那些谈情说爱、打情骂俏的诗,孔老夫子一样说它“思无邪”,思想纯正,可见老人家是很开明的。
其次,孔子讲诗经的方法,经常是断章取义的
“思无邪”这三个字的评价,就是非常典型的断章取义。
这是《鲁颂·駉》当中的一句: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
这首诗讲鲁僖公马养得好,有各种好马,于是“思无邪,思马斯徂”。
这个思,是没有意思的,这个邪,通歪斜的斜,思无邪三个字,就是笔直的大路。孔子却断章取义,把这三个字和整首诗割裂开,创造性解释,变成了思想纯正的意思。
再看孔子和两个学生对话的例子: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孔子有个学生,姓卜名商,字子夏。是孔子晚年的学生,也是《诗经》传承的一个关键人物。
子夏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轻盈的笑脸多美呀,黑白分明的眼睛多媚呀,好像在洁白的质地上画着美丽的图案呀。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绘事后素。”画画的事要往后排,首先你要找一块洁白的画布。这个也就是后世说的“一张白纸好作画”的意思。
于是子夏说,礼后乎?那礼应该是往后摆的事情吗?这话可讲究的地方就多了,从个人修养来说,你要做一个有仁德之心的人,然后才能谈到礼仪;从国家治理的角度说,首先要有社会的安定经济的发展,然后才能谈得到礼仪。
所以孔子很开心,“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商啊,你真是能给我启发的人啊,可以开始和你谈论《诗经》了。
重新梳理一遍,子夏引用的诗,本来是形容女孩子心底纯洁,又长得漂亮的,但主要关注点,其实是在颜值上。孔子说“绘事后素”,可以理解为人品是第一位的。这就有点偏了。接下来子夏的一句“礼后乎?”就扯到个人修养国家治理上了。而孔子对他的评价是表扬,认为这才是掌握了读《诗》的窍门。
孔子这样评价子夏,不奇怪。前面讲过,当时的贵族社会,就是这么读诗和用诗,叫“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赋诗的时候,我不用管整首诗的意思,把我需要的这一章截取出来,提取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就行了。
我们在小学受过的文学训练,都讲究概括主题思想,孔子这种读诗的方法,却显得完全不尊重作品的主题思想。但当时的风气就是这样,而且不光是这些贵族这么赋诗。实际上,《诗经》里的许多诗,就是东断一章西断一章,然后拼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新诗。
只要你真的把《诗经》里的这三百首诗过了一遍,就会发现很多诗句在不同的作品中是重复出现的,什么“既见君子”,什么“有美一人”,什么“婉兮清扬”,什么“王事靡盬”…….这些句子都是你前面读过的,翻到后面发现又出现了。有时候不完全一样,但是也差别不大。譬如《小雅·采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稍有文字敏感的,都会被触动,但再往下看一首是《出车》,其中警句有:“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中学老师改作文时,怎么一篇一篇都一样的感觉,立刻就出来了。
而这些年,随着大量青铜器的出现,青铜器上的铭文,研究者注意到,铭文上有不少话,也和《诗经》的句子是一样的。因为不好确定谁年代更早,所以也不太好确定是谁引用了谁,理解成这些句子就是当时非常流行又被认为非常有格调的话,你可以用,他也可以用,反而更合理。
或者打个比方,《诗经》里的这些句子,就好像一个个的乐高配件,三百首诗,则是三百个经典的乐高模型,当时的贵族教育学诗,并不是说这三百个模型一个个都被看得那么神圣,而是身为贵族子弟,要能通过钻研这些模型,掌握搭乐高的方法,需要你自己搭的时候,你很快能搭出个像模像样的东西来。
第三点,断章取义的价值,就在于有利于随机应变解决各种问题。
用孔子的原话就是: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熟读了诗经三百篇,交给他政务,他却搞不懂;派他出使到四方各国,却又不能独立应对外交。虽然读书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读诗,是为了应用。在各种礼仪活动政治活动当中,这个地方需要一句诗,你就能够拿出一句合适的给垫上。不然的话你的《诗》读得再熟,就相当于做了一堆试卷,同样的题型改了几个条件,你就直接懵了,考试肯定不及格啊。
后面讲《左传》,就会发现,孔子强调这么读《诗》用《诗》,是因为春秋后期的贵族都这么干。孔子教书,是在教家庭条件一般的人家的孩子,所以实际上就是,贵族会啥我现在也教给你啥,刚巧现在贵族家的孩子好多都没出息,他反而不会了,你会呀,所以你的机会在哪里,你知道了吗?当然孔子不会直说这种话,但他教学的效果,其实就是这样的。
再看一则更具体的,孔子讲诗可以用在哪些领域。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说:同学们,为什么没有人学诗呢?提出这个问题以后,孔子分析了学诗的六大意义:第一是兴,诗可以激发心志。用现在的话说,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堕落的选择不是选择。可是偏偏这种不是自由的自由,不是选择的选择,就像毒品一样,却是如此的迷人。诗就是用来和这些对抗的,动人的诗句,可以把你内心隐藏的正向的追求给激发出来,这就是“诗可以兴”。
第二是观,这里的观主要是指观察民风,一个地方的诗会有一个地方的气质,一个时代的诗会有一个时代的气质,所以可以通过读诗,你就了解了这个地方,了解了这个时代,因此诗为你打开了一扇知识的窗口,这叫诗可以观。
第三是群,让孤立的个人成为群体,也就是诗可以用来满足人际交往的需求。前面说的重要的场合的赋诗,就是一种贵族社交;当然也有更单纯的,你诵一首诗,刚好说出了我的心声,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就把你当成朋友。《诗经》里有大量的饮宴诗。高雅的庸俗的真挚的虚伪的社交,都可能会用到诗。
第四是怨,这又有两个层面:一是通过吟诗,把心中的怨气吐出来,然后心里好受一点;二是用诗来对自己不满的现象提意见。这个《论语》里也有例子:鲁国的三家大贵族祭祖,撤出祭品的时候,唱的是《周颂》里的《雍》这首诗。孔子说: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雍》里有这么两句:诸侯都来助祭,天子恭敬地主祭,就这句子,你觉得和你们三家挨得着吗?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以上四点,连起来叫“兴观群怨。”
第五是“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在家侍奉父母,上朝侍奉君主,都用得着诗。一来诗里有许多做忠臣孝子的道理;二来许多政治任务,都需要懂诗才能完成。
第六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条很朴素,就是《诗经》里出现的动植物实在太多了,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
总之你看这六大功能,学诗是多么有价值啊,务实性和超越性都有。
所以,不管孔子对《诗经》成书究竟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反正孔子肯定是让《诗经》经典化的关键人物。孔子断章取义的读诗方法,关注政治应用的价值取向,也对后来读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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