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问题:作为《诗经》风雅颂的最后一部分《商颂》,难道讲的是商代的诗歌吗?
《诗经》“颂”的部分,《周颂》公认是西周的诗,《鲁颂》公认是春秋时代的诗,《商颂》的创作年代,却有很大的争议。有说它是商代的诗,有说它是西周中期的诗,有说它是春秋初期宋国的诗,还有说它是春秋中期的诗,是赞美宋襄公的,这些不同的说法,时间跨度上千年,这就如同争论一首诗是宋朝人写的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写的一样。
要辨析这个问题,要分几步:
首先,介绍商朝有什么文化特征。
《尚书》《史记》这样的传世文献里的商朝,除掉个别篇章,和考古发现的商朝,呈现出来的文化气质,根本是两回事。
1899年,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被现代金石学家收藏,1928年,学术界首次正式对殷墟进行发掘。时至今日,研究成果已经非常丰富了。一方面,《史记》记载的商王的世系啊,还有商朝的王都所在啊,这些硬知识,被证明尽管不是毫无瑕疵,但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另一方面,考古发现商王朝的那种又华丽又暴力又狰狞又血腥的恐怖氛围,史书当中是完全感受不到的。
首先它有个英明神武道德高尚的开国君主,就是商汤;然后一代一代的王位传承,会出现一些昏君暴君,但接着就会有比较英明的君主会救回来,这些英明的君主最突出的是武丁,当时号称“天下咸欢”,天下人都开心得很。但是到了王朝末期,出现了一个超级大暴君,就是商纣,终于再也救不回来了,周就取代了商。这不就是常见的王朝兴替的模式嘛。
但考古发现的商朝可不是这样的。可不是最后的暴君喜欢杀害忠良,而是商朝的统治者,几乎从头到尾就是一伙杀人狂魔。
商朝人特别相信鬼神,据甲骨文记载,商朝人心目中的最高神,是“帝”,但这个“帝”通常是不管事的。真正操控人间事务的,是商朝的历代先王。先王们当然也会给历代儿孙降下惩罚,但总体上他还是保佑自己的后代的,所以商人注定永远是人间的主宰。而要讨好祖先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竭尽所能多杀人,杀死更多的人,杀死地位更高的人,用更残酷变态的手段杀人,把这些杀掉的人献祭给祖先,祖先就会更好地保佑后代儿孙了。
这和周人的认识完全不一样。周人也认为统治人间也得到神秘的至高力量的授权,但是这个至高力量不再是那么清晰的祖先了,祖先虽然仍然很重要,但相比商人的信仰,祖先的权力已经大大缩小了。最重要的是天命,但天命的特征就是“无常”,今天你表现好就授权给你,明天你表现不好就收回了。那怎样才算表现好呢?绝对不是多杀人,恰恰相反,是给人民带来安定幸福的生活。
这样说当然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但大的变化趋势,就是如此。
王国维先生有个著名的论断,古代中国史的文化转型,没有比商朝到周朝的变化更剧烈的。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周文明一直被后世当作理想的统治模式,而真正的商文化,实际上是被遗忘了。
其次,要说一下商朝和宋国的关系。
宋国的第一代国君是微子启,商纣王的哥哥。《史记》说因为他的母亲地位比较卑贱,所以没轮到他即位。《吕氏春秋》则说,其实微子和商纣是一母所生,不过生他的时候,他妈还是他爸的小老婆,后来他妈转正了,生了商纣。所以他是他妈以小老婆身份生的,算庶子;商纣是他妈以大老婆身份生的,算嫡子。因此就是商纣即位了。
但不管怎么说,宋国商王室的血统,是比较纯正的。
当年周武王的军队杀到商都朝歌的时候,微子启是带头投降的。后来武王去世,商纣的儿子武庚禄父作乱,微子也没有参加。
一个被征服族群中有地位有声望的人物,对新政权表现的这么恭顺,当然是要优待的。于是微子被封为宋国第一代国君。
为了体现对投诚者的优待,周天子给宋国定的级别是很高的。按照传统说法,诸侯分公侯伯子男五等,以周公旦位望之尊,太公望功劳之大,齐鲁仍不过是侯爵,宋却是公爵。虽然这一点现代很多学者提出了质疑,但在周朝的封建体系里,宋国地位特殊,还是肯定的。所谓宋“于周为客”,周朝是把宋国当客人看待的。
所以宋国也可以有自己的颂诗,也就不奇怪了。不叫宋颂而叫商颂也很自然,他们是殷商之后嘛。
商颂五首诗的内容
简单说,都是歌颂商人祖先的功业的。尤其以歌颂商朝开国君主商汤为核心。第一首《那》,第二首《列祖》,第四首《长发》,基本可以肯定都是歌颂商汤的。第三首《玄鸟》是歌颂武丁的,歌颂武丁也还是要拿商汤来说事。所谓“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武丁作为商汤的子孙,商汤能够做到的,武丁都能做到。
第五首《殷武》的主题是什么,争论很多,但反正要形容我歌颂的这位有多棒,还是会讲到,他是伟大的商汤的后代啊。
《商颂》里的这些诗的主题和措辞风格,和《周颂》《大雅》里的西周时代的诗,风格非常相似,和一些西周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很相似。要说有所区别,就是技巧上更加圆熟流利,音韵更加铿锵有力一些。
最后,回到开始的问题,商颂到底是啥时候的诗?
第一肯定不是商朝的诗。语言学家向熹先生从语言学的角度证明过这个问题,那个证明特别有力。我们从文化的角度说,商颂呈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应该属于考古的商颂,而不是文献的商颂。
而商颂里的商人形象,和别的传世文献里的商人形象,大致是吻合的。兴盛的时候,“温恭朝夕,执事有格”,“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既不竞争也不过于松弛,不过于刚硬也不过于柔和,一副温良恭俭让,得了中庸之道的样子,固然也炫耀武功,但和考古商朝的那种靠恐怖疯狂的杀戮来维持统治的作风,截然不同。王国维先生曾说,殷墟甲骨记载的制度文物,在《商颂》里一点也找不到。话说得可能过头了一点,但哪怕改成说是有一丢丢可寻,也是后世残存的记忆,足以说明《商颂》不是商朝的诗,而只能是商人的后裔宋国人的诗了。
第二,商颂是西周时期宋国人的诗吗?
上面说过,商颂的风格和西周的诗歌风格很相似,但是主张《商颂》是商人的诗的学者提出一个疑点:《商颂》说到商人的事业,“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玄鸟》)“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殷武》),口气大极了。宋国区区一个诸侯国,这么吹自己的祖宗,很敏感啊。
应该说,这个疑问还是有点道理的。不过有一条记载,刚好可以回应这个疑问。
《国语·鲁语》里说: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 一个叫正考父的宋国贵族,到周朝掌管诗歌、音乐的太师那里,献上商之名颂十二篇。
正考父这个人的信息比较清楚,他是孔子的七世祖,孔子往上数七辈就是他。正考父辅佐过戴公、武公、宣公三代国君,是春秋初年的人。也就是说,《商颂》突然出现,是在春秋初年,周王朝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眼看着要完。宋国人作为商朝的后裔,在这个年代血脉觉醒一下,萌发一点雄心壮志,还是挺自然的。
既然如此,第三种说法,《商颂》是春秋初年的诗吗?真是很有可能的。第一有文献依据,第二也很合情合理,至于它的风格有些像西周的作品,那是《颂》这种体裁,天然就需要拟古的。清朝的皇帝要歌颂祖宗,仍然会模仿西周的文体。
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如果《商颂》真的展现了商人复兴的野望,那反而越发说明了周文化普及的成功。原因就是前面说的,《商颂》里呈现的不是历史上真实的商朝,而是周文化所塑造的关于商朝的记忆了。
春秋时期的宋国人,其实还是多少知道真实的商朝是什么样子的,因为有些传统他们国内是传承的。《左传·襄公十年》讲了一件事,宋国款待霸主晋国的君臣,表演了宋国的“桑林之舞”,结果这个舞直接把一代英主晋悼公吓得躲进房间里,然后就生病了。这个舞,应该就是真实的商朝传下来的舞蹈。但是《商颂》完全不是这个风格,大概宋国人知道那个真实的商朝绝不是“我迷人的老祖宗”,所以宁可接受周人建构的商朝形象了。也难怪,作为商人后代的孔子,也要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了,还是按照周朝的来吧。
至于还有个说法,说《商颂》是宋襄公时候的诗,那是因为把正考父生活的年代搞错了,以为他是宋襄公时候的人。当然,有些儒生是故意犯这个错误的,因为他们非常想歌颂宋襄公。
到这里,我们把诗经里的十五国风、二雅、三颂都粗粗过了一遍。下一讲我们介绍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看看他如何帮助诗经成为传世经典的。
发表回复
要发表评论,您必须先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