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君，你好！

读到你的诗里提到女贞树，突然想起小时候，村里池塘边上，那棵巨大的大叶女贞横长于水面的枝桠，让我们爬上爬下、跳水荡秋千，不知道带来多少欢乐。现在从卫星地图里看去，那棵树依然还在。我出国十多年，离开故乡几十年，现在的孩子，都用上手机了，还会像我们那时候一样，爬树跳水玩耍吗？

因为我不用微信，所以每年春节，都是打电话回去，给长辈们一轮轮拜年，常常也给一些老朋友带去祝福和问候。有一次，我一面看着故友家的卫星地图，一面在电话里说，你家对面又砌了一栋大房子吧？他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从卫星上看得到。他开玩笑说，我就在街上，你看得到我吗？我笑道：google卫星地图几个月更新一次，不像摄像头可以看实时情况。

中国到处都是摄像头吧？我顺便问。他说，是啊，到处都是，所以很安全。我以前觉得随便到哪里被被摄像头盯着不舒服，但是想想，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公共场所，他爱盯不盯呢。只要不把它装到我家里，随他装。犯罪分子多少不敢乱来。

想到这里，所以读到你的诗里提到电子眼，我感觉是有点冷峻，倒没有恶狠狠的感觉。

至于成都，这个城市第一时间让我想起一个人，王怡。那天，妻子一边炒菜一边循环播放那首《成都》的歌，问我，这歌好听吧？我不好意思说这歌太平淡太罗嗦了。就转移话题说，成都很漂亮，特别浣花溪公园和武侯祠，都是著名的景点。妻子没有去过成都，我其实也是心不在焉，因为当我嘴里说着浣花溪和武侯祠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王怡和蒋蓉这一对伉俪。

王怡和我是同龄人，他的文笔才情曾几乎让我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一笑）从此，除了王怡，在汉语写作上，几乎没有佩服过任何人。据说王怡曾经给蒋蓉写过800封情书。我想，800封情书，让蒋蓉这个美丽的成都姑娘爱上这个三台县来的胖子，倒也还算公平。

蒋蓉，人如其名，是个典型的成都女性，白皙丰满，大眼睛，略圆的脸庞，笑起来有个酒窝。我有个成都的表姐，名字也叫蓉。那些年为了避开城市里的红卫兵运动，舅舅把她送到我们乡下来继续读书。她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丰满白皙的脸庞，笑起来有个酒窝，还有一对黑油油的辫子长长地挂在肩上。

成都姑娘给我的印象，从此就是那种细声细气的、不愠不火的、轻手轻脚、像女贞花一样的女性。

佳人爱才子，我总觉得王怡蒋蓉夫妇是中国最美伉俪。常常为他们祝福，也曾秀出手机上他们的照片，告诉听过或没听过王怡布道的朋友们，说，你们看，这是不是最美的一对夫妻？

王怡入狱那一年，我无时不挂念他们，想着王怡剪平头的那张倔强的狱照，和已被软禁的蒋蓉迷惘的眼神。我就想，王怡啊，你嘴硬，天天挂在嘴边说，随时准备进监狱，随时准备回天家，这下坐了牢，可害了人家蒋蓉。

（写到这里，想起明天就是王怡的生日，不禁有些感怀。）

我也曾经和朋友商量，要是能把小书亚接到澳大利亚来读书就好了，我们可以负责一切学费、生活费。所以打电话和冉云飞提及，他说，书亚现在和祖父母一起生活，蒋蓉也联系不上，出国是不可能的。我想也是，人家毕竟还是有亲人的，怎么舍得让孩子远走他乡？哪怕国内的教育环境再差，在亲人身边总比背井离乡好。

而王怡就是宁愿坐牢也不愿背井离乡。

是，这都是共产党的错。信仰无罪，集会自由。只是我想，王怡啊王怡，路上碰到疯子，你会跟他讲道理，甚至打一架吗？难道你不是远远地躲开吗？省得他来打你，打输了你不好看，打赢了你也毫无光彩。何必要和疯子斗呢？

可惜我那年去成都，只见到冉云飞，而错过出国讲学的王怡，否则也许我会拿下面这一番话跟他说一说，就不至于今天了。

共产党也许是疯狂，也许是蛮横，也许是偏执。但是，目前这个局面，道理是没法讲的。他们让你们不要家庭聚会，非法集会，要崇拜到三自教会去崇拜。你拍着胸脯拿你的理论跟他谈：恶法非法！这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啊，什么叫做恶？你说恶就恶了？西人说恶就恶了？

是的，你坐牢不要紧，“被逼迫的人有福了”，你做了信仰的牺牲品，你也许唤醒了许多人。很有价值。问题是，别人有别人的活法，说的不好听，他们如果真的死心塌地要屈服、忍耐、顺从共产党，那么他们也 不配你为之牺牲。

或者，他们根本不需要你为之牺牲。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你自己的信仰。

信仰是私人的事情。尼采借查特拉斯图拉的口说：“我不够贫穷，无法施舍。”你其实也和查特拉斯特拉一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只是如果那块土地不需要你感人、雄辩、精彩的布道传播信仰，你为什么不把基督的惊雷一般的沉默，化作无数雨滴一般的滋养，润物细无声呢？

我出国前曾经问你，你是不是把信仰当作政治武器，当作宪政的祭坛？你不回答。现在有人把你当成政治基督徒，结果你就以政治犯的身份而不是信仰自由的罪名入狱。你入狱不要紧，9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9年啊，人生有几个九年，被软禁的蒋蓉又有几个九年，孩子的成长又有几个九年？

是的，如果我想要“政治正确”、博人眼球，就应该控诉共产党的专制蛮横，而不该这样责备你。但是，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心有灵犀的朋友，我是以一个爱你的朋友，一个软弱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满腔正气的说教者的身份这样哀叹的。我不愿为了自己的荣光而祝福别人把自己摆上牺牲的祭坛。

成都少了王怡，锦官城里就再无蜀锦；蒋蓉失去了王怡，就是卓文君失去了司马君。我一直认为，对抗黑暗的最好武器是光明，对抗丑陋的最好方式，是彰显美。而不是让黑暗淹没光明，让丑胜过美。你的笔、你的才华、你的思想，就是神给你的最好的装备，你可以用它们来照亮黑暗而不是力求遮蔽它，可以用它来让丑陋自惭形秽退下而不是气急败坏来消灭你。

当然，9年高墙内的生活，对一个心里有基督、有爱、有真理的人而言，是不足一提的，甚至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们心里有真自由。这种自由让人敬仰，也让人自卑。

我现在就感觉很自卑，一个逃兵的自卑。但是，尽管如此，作为一个朋友，我觉得我这番话是该说的。不仅仅是对王怡，而且是对国内所有对共产党不满的人。

价值观的冲突，是无法急于调和的，做一个正直、善良、美好、有爱心的人，并不见得要先在价值观上先拼个你死我活，因为任何人都无法评判别人。你心中的真理，和别人心里的真理，例如共产党眼里的和平、稳定、个人服从集体，等等，都是有一定道理的，没有任何人是全知全能的，在没有掌握全部资料的情况下，人下的任何结论都是片面的。

只要王怡还在成都的监狱里，成都就还没有失去王怡，成都就依然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城市。

想起梭罗被捕时嘲笑美国政府说，可笑啊，你们竟然以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在墙的另一边？我想王怡也可以这样嘲笑共产党，美丽的心灵，无论生活在哪一堵墙的哪一边，永远是美丽的。反之亦然。

马青君的诗，显然是鄙视墙那一边的，而把生活在墙这一边看作是幸运、幸福、美好的象征。甚至有诅咒那堵墙，怨恨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人的味道。

我这里借着君谈成都的诗，纪念一下成都的王怡，其实只是因为读到你的诗之后，想表达我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我们内心的高墙，才是最可怕的。

祝福你，也祝福成都；祝福王怡，也祝福祖国。

 

欧阳京

2024年5月31日

于墨尔本

 

附：

 

五月，以及女贞花（诗歌）

 

作者：马青

 

一到五月底

行道树女贞就开花了

一种细小而淡黄色的形似桂花的小花便成群结队

飘洒下来

从女贞的树冠上

落到行人肩上

地上

正在实名制上网的被监控的手机屏幕上

 

这时的成都

我的家乡

看起来温柔安静

像临窗而坐的与世无争书香气十足的女人

 

这时，走在成都曲里拐弯的

小街上

就像走在小碎花布上一样

尽管，一抬头

就有无数个首尾相连

无缝衔接的

和成都城市大脑——大数据平台——相连的电子眼

恶狠狠地死盯着你

叫你认命

下跪

 

现在的成都，不冷不热

一走进自由市场，栀子花香和茉莉花香

就扑鼻而来

 

而就在刚才

你踩着淡黄色的

散发着五月悲伤的女贞花

一路走来

 

女贞花

栀子花

茉莉花

你被花托举

被淡雅的若隐若现的清香

包裹

你一次又一次地走在

五月的花海之中

与此同时

你又一次又一次地走过

以人血为粮食

以草木皆兵续命的

中共的

血色獠牙

 

五月

最温柔的五月

也是最铁血的五月

五月是和六月牵手同行的时间段

更是和那个不能祭奠的青史蒙灰日8964紧密相连的

时间段

 

一到五月底

整个成都，这个超过2000万人口的四川省省会

所谓“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就像“厉害国”其它城市一样

进入深度失眠风声鹤唳的临战状态

 

一些和专政铁拳柔性互动的“反骨”被强行牵出家门，强迫

旅游

一些地下反对派聚会被强行拆散

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声音被勒令闭嘴

保卫路口，实则保卫五星紅旗的警车，警灯闪烁引擎轰鸣

无数红袖章和无数便衣睁大眼睛寻找敌人

和每一年的五月底一样，有几个额头上刻着红字——8964

——的家伙，被扔进小监狱，作为触犯龙颜的标本，示众

 

寒蝉效应？

对

就是为了这个效果

更多的顺民忍民，在大监狱里，开开心心地，感恩戴德地

喝毒水

吃毒食品

呼吸毒空气

 

踩着“小碎花布”

貌似自由自在地走着时

封帖

封号

“喝茶”

软禁

监视居住

拘留

扫荡成都的每一个角落

不对，正确说法是，扫荡成都的每一个网格

 

踩着“小碎花布”，走在成都的街头巷尾时

某个群主，可能正在人民警察面前，写不再造谣传谣的保证书

某个“八九学生”正被当局带回老家监视居住

某个“熊猫”正在恐吓某个人权律师，说知道他每天都在手机上

操练英语口语

某个诗人因为分享含有敏感词1989的诗歌，正在

被有司训诫

各个派出所正在各个大学抽查公安部反诈骗APP安装情况

税务局正在勒令各单位职工下载附带监视功能的个税申报APP

 

2021年

女贞花撒遍成都之时

成都看上去温婉可爱之时

成都维权人士黄晓敏被叼进看守所

据说，他和海外某个“反动”推友眉来眼去

 

其实

成都不仅仅从5月底开始紧张

身居第二次之中造神运动之中

从“党天下”到“习天下”

成都的神经一直紧绷

只不过

5月底的成都临近64

就像其它城市，临近64那样

在64高压线下，焦虑

和血腥

 

女贞花一开

每年的至暗时刻就到了

成都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和每一处神经末梢

都在不能触碰的政治高压线下瑟瑟发抖

 

那个不能揭开

不许回忆和反思

更不许用蜡烛白花和黑衣

纪念的伤疤

就开始跳痛

化脓

和流血

 

此时

疫情常态防控使原本就被专政原子化的人群进一步地原子化

热血被舆论导向操控，一窝蜂地调侃

“躺平”和三胎政策

红龙的触角伸进各所“闲人免进”的高校打探“反动”言论

高考炼狱里的考生准备走进戒备森严的考场

接受绞肉机的测试和检阅

被红布蒙上眼睛的只知抖音不知64的

暖男暖女们

为成都的虚假繁荣和泡沫经济——日新月异的高铁地铁快速公交

——叫好

为代言成都速度、成都形象和中国速度、中国形象的高楼

玻璃幕墙

工业园区

旅游休闲街区

文创集市

和人造“新农村”

点赞

跪民们在给文革的必要性和正义性寻找层出不穷的理由

 

此时

2021年的5月

公私合营2.0如火如荼时

出口创汇型经济瘫痪、“一带一路“歇菜、房地产泡沫破裂、

地方债务危机、人口红利用尽时

建党一百周年前夕

满城花香的背后

是自由世界吹响的彻查武汉病毒源头、铲除全球最大毒瘤的

集结号

和美日澳台印捷克欧盟合力掌掴抱头鼠窜的“伟光正”

是快乐理性不戴有色眼镜看问题的爱国者和岁月静好族

看不见

更难以想象的

红色恐怖

也是脚踩引信已被点燃的地雷

在内忧外患和缺芯潮中，死翘翘的

红色内裤外穿，寡廉鲜耻，自称“道路自信”的

全世界最大机器人

最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