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在路上碰到大姨妈，她总是低着头，神色匆匆，快速地走路，我停下脚步，向她叫了一声：“大阿妈。”大姨妈停下来，一看是我，说：“若蕙，是你。”就继续赶路了。

    我那时念小学五年级，听人家说大姨妈是个疯子，我却觉得大姨妈很正常，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我和大姨妈都是李家村人，大姨丈是初中历史老师。我家生活很贫苦，有时蒸洋芋艿和酱油就是一顿饭，我很好动，有时衣服破了，妈妈给补一下，也就继续穿着。

    一天我放学回来，只见家里多了一只鸡，妈妈说是生蛋的母鸡，是大姨妈送给我家的。当晚，这只母鸡就下了一个蛋，我拿在手里，温温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晚上有蛋汤吃了，妈妈却不让吃，说积攒起来去卖掉，换钱买更需要的东西。羹橱里有个小陶罐，放八个鸡蛋就会满，等鸡蛋放满了，妈妈就拿去大会堂门口卖，换得三四块钱，补贴家用，有时会给我买两颗香甜的奶糖。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摸一下小陶罐，看看鸡蛋放满了没有，心里有个小小的期盼，希望鸡蛋快点放满。

    还不止这些，经常，大姨妈会把我表哥穿过的衣服送给我穿，表哥比我大四岁，衣服有八成新，没有补丁，我拿到衣服很高兴，有好的衣服穿了。

    大姨妈对我们一家这么好，我小小年纪便心存感激。有一次，我问妈妈：“大阿妈人这么好，为什么人家说她是疯子？”

    妈妈说：“此事说来话长，要说到‘文革’时代。你外公成分是地主，文革被抄家，你外婆拿了二十个银元到你大姨妈家，叫你大姨妈好好藏起来，你大姨丈却向组织报告，说地主老太婆不老实，拿些银元叫我们藏起来。你外婆闻讯自杀，你大姨妈受刺激过度，发疯了。“

    我愤愤地说：“大姨丈真不是好人。“对大姨妈多了一份同情。

    大姨妈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大表姐很早就许配给同村的一个人，那人很能干，双抢秋收，大姨妈家的农活基本上他包了，两年后与大表姐结婚了，也没办酒席，只请了要紧的亲戚朋友吃了顿饭。我大表姐夫买了辆拖拉机，拖砖拉沙，维持生计。我二表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建筑公司工作，嫁了一个建筑师。我表哥最小，一家人都很疼爱他，我表哥很争气，考上了杭州医科大学，表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大姨妈脸上露出了笑容。

    时间到了九十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姨妈家也买了一间房子。正月初一，亲戚都聚到了大姨妈家，中饭摆了两桌，男的聊起了工作收成，女的拉起了家常，吃完之后，大表姐夫、二表姐夫、弟弟和二姨妈家的表弟开了一桌打双扣，表哥、小姨丈、舅舅和我打起了麻将，小孩子在一边玩耍，其乐融融，但我看到大姨妈的表情却很木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91年，我考上了杭州大学，与大姨妈就更少见面了。暑假回来，却见大姨妈经常带着外孙女，也就是我大表姐的女儿到我家，与我妈闲拉家常，我外甥女很乖，在一旁静静坐着。又过了几年，我外甥女去奉化城里念小学去了，大姨妈显得更孤单了，暑假的晚上，她会来我家，与我妈一起看电视，却很少说话，电视放完了，她也就回去了。

    时间到了2003年，一天，妈妈打电话来，说大姨妈在卫星水库，投水自尽了。听到此噩耗，回想着大姨妈的种种往事，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下来了。